异夜,是悬在大宣朝堂与江湖之上最诡秘的阴云。十三位身怀绝技的男子,合称异夜十三月。
异夜行凶,始于午夜,手段狠绝,令人闻风丧胆。有说他们是江湖狂徒嗜血取乐,
更有指其为国师凤林豢养的死士,专事铲除异己。流言甚嚣尘上,天子震怒,彻查国师,
乃知凤林实为清白。怪的是,自那以后,异夜十三月却如朝露般,彻底蒸散于人间。
一.长安城外的重光寺,晨钟暮鼓,隔绝尘嚣。每日申时三刻,僧袍洗得泛白的怀玉,
总会提着一只拙朴的食盒,沿着青苔点染的石阶,一步步走下山去。
山脚那株虬枝盘结、华盖如云的菩提圣树下,总停驻一抹身影。
那女子常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,束高马尾,闭目倚着粗粝的树干,仿佛与古树同眠。
怀玉将食盒轻轻放在她身侧,她却似不闻来人,仍旧阖目。他倒也习以为常,合了掌,
躬身一礼。继而,踩着被山岚浸润的石阶,慢悠悠行上山寺。此般情形,
始于月余之前的深夜。怀玉那夜抄经晚了些,方吹熄摇曳的油灯,
屋外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声。他提灯循声至后山处,却着实被骇了一骇。墙角阴影里,
躺着一个血人,破碎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惊心。他急忙将那气息奄奄的人抬入僧舍,
又唤来同修,众人围坐一齐守着此人。借着昏暗烛光,才看清竟是个女子,
面色如土却难掩五官的精致秀美,她双目紧闭,一身黑衣已被血浸透,凄艳得叫人心惊。
有年轻僧人受不住这浓重的血气,掩鼻侧目,声音发颤:“怀玉师兄,佛门清净地,
这血腥污秽……”怀玉指间捻动佛珠,眉心紧蹙,声音却沉静如古井:“救人一命,
胜造七级浮屠。此刻人命关天。”变故突如其来,和尚们少了平日的自静,窃窃讨论,
一时有些吵闹。忽有人低呼:“她醒了?嘴唇在动!”怀玉倾身靠近,凝神细听。
那女子干裂的唇瓣艰难地翕动,吐出极微弱的气息。他呆了片刻,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,
“她说……好吵,闭嘴。”待医师赶来,这女子虽神志昏沉,却惊人地执拗,死死攥紧衣襟,
不肯让人触碰半分。医师束手无策,最后只得作罢,为她开了几副药剂便离去。待她醒来,
行径更是古怪。伤势稍缓,方能勉强行走,不好生将养,反而一刻不待在僧舍,
终日卧在山脚那株菩提下,即便用膳时也不上山,旁人同她讲话,也从不予理睬,
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。方丈却一反常态,嘱咐全寺,务必好生照料。
这“照料”的担子,自是落到最初发现她的怀玉肩上。他日日提食下山,她亦日日视而不见。
直到第十日黄昏,菩提叶影婆娑,她忽然睁开眼,目光如冷泉般落在他脸上。
“那日是你救了我?”声音清泠,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。怀玉含笑,他生得一副好相貌,
清极,秀极,对她合掌一礼,清逸出尘,“阿弥陀佛,是贫僧与几位同修。
”她定定看他良久,直至一叶菩提被风拂落。她执起青翠,声音冷清,“重光寺,
不是戒女色,忌血光?”怀玉抬眼,彼时春山澹冶,菩提苍翠,
他眉宇间隐现慈悲:“女色血光,戒在皮相。见死不救,方是佛心之大忌。”她沉默片刻,
再开口时,问得突兀而冰冷:“你可有宿仇?
”他温润的眸中尽是平和:“贫僧眼中众生平等,何来仇敌?”她垂了眼睫,
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***影,神色淡淡,“此恩,***后会报。”他只当她是一时慨言,
含笑摇头,未置一词。如何能料想,日后这恩情,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,刻入他的骨血,
缠绕他余生的每一个晨昏。僧舍憋闷,寺规森严,女子不得随意走动,被困于此的她,
最厌烦的便是和尚们逢人便拜的拘谨。为透一口气,她在山门石阶旁,
菩提树荫下寻得了这一方小天地,这清净处却是僧众上下山的必经之路。每每她卧于树下,
总有僧人停下脚步,朝她合掌一礼。一日下来,不得安生。她索性足尖轻点,
悄无声息地跃上浓密的树冠,隐入枝叶深处。可惜枝叶掩映不够严实,
吓到了两个路过的沙弥。小沙弥惊魂甫定,竟也下意识地朝树上那片模糊的玄色合十行礼,
随即脚步慌乱地跑开,议论声顺风飘入她敏锐的耳中。“方丈为何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女子?
瞧着便非善类……”她冷嗤一声。为何?她想起月前重伤初醒那日。
方丈匆匆踏入狭小的僧舍,枯瘦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,哆嗦着唇,
颤声道:“贫僧无意中瞧见,姑娘腕上那菡萏印记,莫非……你是……”她冷冷打断,
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:“既知我是谁,何必宣之于口。我如今无处可去,
方丈不若多留我几日。”方丈深深躬下身去:“是,是……”腕上那抹赤红胎记,
向来是她竭力掩藏的秘密。若非重伤不备,衣袖散乱,如何会被人窥破?这印记承载的,
是她不堪回首的身世与永无止境的追杀……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倾泻而下,
豆大的雨点粗暴地打断她的思绪,冰冷的雨水穿透枝叶,瞬间打湿她的肩头。
怀玉刚自宝殿诵经归来,雨水便接踵而至。长安暮春,这时节雨总来得急骤。
他听着窗外雨势汹汹,敲打着瓦檐,不似片刻能停。蓦地,想起菩提树下那单薄孤清的身影。
那样重的伤,如何禁得起这冷雨浇淋?他撑开一柄半旧的竹骨伞,深褐的伞柄握在手中,
踏入了茫茫雨幕。雨丝洋洋洒洒,让人看不真切,沿着湿滑的石阶下行,走得近了,
才望到菩提树下的女子。雨已将她的黑衣彻底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
勾勒出瘦削却不瘦弱的肩背线条。马尾湿漉漉地贴在颈后,水珠顺着发梢滴落,
更显出几分清绝的孤冷。实在不是,寻常女子该有的打扮。她早已听到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,
未曾想,这人为寻她而来。竹青的伞面倾斜,遮住了她头顶的滂沱。执伞的手,骨节分明,
修长如玉,映着深褐的竹骨伞柄,煞是好看。天地间蒙着雨雾,是淡淡如烟的青色,
怀玉大半边身子淋在雨中,眼瞳乌黑,温润如墨玉,含了轻轻浅浅的笑:“贫僧无意冒犯,
只是雨势甚急,阿月姑娘重伤未愈……”草木清新之气被雨水冲得弥漫开来,
一股子冷冽清香。阿月抬起眼,雨水顺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滑落,她静静看着他湿透的僧袍,
“我无妨。”怀玉显然未料到她如此回答,一时语塞,
怔了片刻才道:“姑娘毕竟是女子……”“女子”二字入耳,她唇角竟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,
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转瞬即逝。怀玉呆怔住,
这女子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、近乎残忍的直白。她已举步踏上石阶,“那便同行。
”石阶缝隙里,新生的青苔在雨水的冲刷下绿得发暗。阿月垂眸,
看着自己同样颜色深暗的衣角。雨打伞面,如珠落玉盘,清脆盈耳。这声响落在她耳中,
却莫名搅起一丝陌生的烦躁,像平静的湖底被投入一颗微小石子。“为何叫我阿月。
”她忽然问。怀玉怔了怔,“那日姑娘重伤,贫僧问姑娘名讳,
姑娘只模糊吐出一个‘月’字。”他素来不近女色,此刻与她相近,耳尖红得透彻。
她惯于淋雨而行,伞笠无用。此番雨中却与人共执一伞,衣袂相接,步履相协。
平生不顾风雨,生平首度,雨声淅沥竟在伞外。阿月静静瞧着他,死水一般的眸底,
却似幽潭落雪。夜色沉静得如同一块沁凉的墨玉。
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着重光寺的每一寸砖瓦。阿月旧伤发作,辗转难眠,最后索性披衣起身。
寒夜的空气带着刀锋般的清冽,她像一缕孤魂般,无声游弋在寂静的寺院回廊。
不知不觉便踱到了灯火通明的大雄宝殿外。怀玉今夜当值,守佛前长明灯不灭。大殿内,
千百盏油灯静静燃烧,晕开一片暖金色的光域,将庄严肃穆的佛像映照得愈发慈悲。
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混合着沉檀悠远宁神的香气,在空旷的殿宇内低回萦绕。
阿月认出他的背影,没有进去,只是悄然隐在殿门旁一根粗大廊柱的阴影里,
将自己融进夜色。殿内,怀玉的身影在灯海中显得格外清寂。他手持长柄铜勺,
正专注地为一盏盏油灯添油。他的动作极稳,极轻,跳跃的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***影,
也将他清俊的侧脸轮廓,拓印在身后巨大的佛像金身上,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温暖的金边。
殿内温暖明亮,檀香袅袅;殿外,寒气侵骨,夜色浓稠如墨。一明一暗,一暖一寒,
隔着一道无形的门槛,界限分明。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回廊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阿月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,肩胛骨微微瑟缩了一下。这细微的动作,
却仿佛牵动了殿内人的感知。怀玉恰好添完最后一盏灯,放下铜勺。他并未回头张望,
只是径直走向殿门旁放置经卷的木架,拿起自己叠放整齐、洗得有些发白的素色袈裟。
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廊柱的阴影前,没有任何言语,只是伸出手,
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淡淡松木清气的袈裟,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。
动作流畅得如同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枯叶,不带丝毫狎昵,只有一种沉静的、本能的关照。
袈裟落下的瞬间,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后颈处**的一小片肌肤。“唔!
”两人俱是一震。阿月身体瞬间绷紧,那是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,是对任何触碰的戒备。
然而,预想中的攻击或试探并未发生。那微凉的触感只停留了短短一刹,激起的却并非杀意,
而是一种全然陌生的,细微的的战栗感,从颈后那一点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怀玉则猛地缩回手,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。昏暗的光线下,
他素来平和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耳根迅速漫上一层薄红,一直蔓延到脖颈。
他迅速垂下眼睫,掩饰住眼中的波澜,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了几分,
带着刻意的平稳:“更深露重,寒气逼人。阿月姑娘……当心风寒。”说完,
逃也似的退回了殿内那片温暖的光明里,重新跪坐在佛前的蒲团上,
捻动佛珠的手指却比平时快了几分。阿月依旧隐在阴影里,一动不动。
肩头残留着袈裟的暖意,源源不断渗透进来,隔绝了秋夜的寒凉。
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袈裟上沾染的、属于他的干净气息——淡淡的松木冷香,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令人心安的气息。她并未出声,视线越过门槛,
落回殿内那个背对着她的青灰色身影上。跳跃的灯火在他周身勾勒出柔和的光晕,
也映照着佛前袅袅升腾的香烟。一种奇异的宁静,混杂着方才那触电般的悸动,
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无声地扩散开来。怀玉跪在蒲团上,眼观鼻,鼻观心,试图凝神。
然而指尖方才那微凉***的触感,以及黑暗中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、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怔忪,
却清晰地烙在脑海,挥之不去。像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,
扰乱了经年古井的平静。殿内灯火依旧温暖,檀香依旧宁神,他却清晰地感觉到,
殿外那片清冷的阴影里,有什么东西不同了。一道无形的门槛,隔开了光与暗,
却似乎也悄悄连接起了两颗同样孤寂的灵魂。二.夜色如铁,沉沉压入梦境。脚下,
是翻涌粘稠的墨色泥沼,冰冷刺骨,带着淤积的腐气,死死裹缠阿月的双足。
无数枯骨般的手臂破开污浊,带着透髓的寒,绞缠上她的小腿。一股巨力要将她拖入深渊。
惊骇间,阿月竟摸到了腰间冰冷的剑柄,她抽剑奋力急斩,寒光断骨,
断处却瞬间涌出更多枯手!他们毫无痛觉一般,疯狂地绞缠上她的肩背,捂住她的口鼻,
扒住她的皮肉,抠进骨缝,发狂一般地向下拖拽。
无数阴森可怖的声音在她耳畔尖叫、嘶嚎、诅咒,重叠交织,震耳欲聋:“还我命来!
”“好冤啊,好恨啊”“杀人魔头,下地狱吧!!!”冰冷的淤泥迅速漫过她的膝盖、腰腹,
腥臭的泥浆灌入口鼻……那柄曾让她心安的利剑,此刻也沉重如铅,被无数枯手死死拖拽,
连同她握剑的手臂,一同没入吞噬一切的炼狱。“嗬——!”阿月从梦中惊醒弹坐起,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雷,冷汗透衣,寒彻骨髓。黑暗中,她大口喘息,
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痛楚。阿月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榻上,睁着空洞的双眼,
望向窗外沉凝的黑暗,看着它一点点被灰白的天光蚕食浸透。那光没有暖意,
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,无声覆盖了窗棂,也覆盖了她僵冷的躯体,将她和这漫长的一夜,
一同浸没在黎明沉重的死水里。蓦地想起菩提树下那个眉眼温和的僧人,天亮后,阿月起身,
走进怀玉那间素净的僧舍。彼时怀玉正伏案看书,门扉轻响,她已无声踏入。
他欲将案上那本《尉缭子》收起,阿月已近前,随手执起那本兵书翻看两眼,又放回原处。
怀玉面有难色:“阿月姑娘,男女有别,这……”她抬眼看他,略带不解:“你是女子?
”怀玉被这一问噎住,面上腾起薄红,他摇头。“那你有何顾虑。
”阿月径自在窗下那张旧蒲团上坐下,不再言语,只安静看着他——看他盘膝入定,
看他研墨抄经,看他煮水烹茶。直至暮色四合,山寺钟声悠悠荡开,她才起身离去。
怀玉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,长长舒了口气。岂料夜里,他刚睡下,她竟不走正门,
又如夜魅般从支起的木窗翻了进来。月光入户,映壁生白,她支膝坐在他临窗的卧榻上,
手中多了一坛不知何处得来的酒,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,此刻映着月色,竟流转出几分光亮。
许是月华滟滟流转,映得阿月眉眼都柔和几分,“请你喝酒。”她将酒坛递向他。两人之间,
呼吸可闻。怀玉瞬间屏息,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清晰,分不清是因惊愕,或是别的什么。
他回神,连忙下榻,合掌,是少有的慌乱:“阿弥陀佛,出家人持戒,
不饮酒……”阿月不再多言,拍开泥封,仰头便饮。清冽的酒液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滑落,
浸湿了衣襟。一坛饮尽,她随意抹了下唇角,又如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溶溶月色里。
此后数日,阿月便如影子般缀在他身边,看他晨起撞响沉浑的铜钟,
看他执帚清扫落叶满地的庭院,看他于禅房闭目打坐。怀玉初时窘迫,
合着掌与她讲述寺规礼法。阿月却只是静静瞧着他,任他如何苦口婆心她自岿然不动。
她目光无波,却非僧人坐修禅心,大彻大悟后的沉静,更似不晓七情六欲的茫然迟钝。
她定然不懂这形影不离落在旁人眼中是何意味,只固执跟着,怀玉无可奈何,
念及她重伤初愈又来历成谜,终是心软,默许了她的存在。山寺岁月悠长,不觉白露已至。
秋风渐起,枝上树叶尚青,地下却已覆满一层。怀玉执帚清扫山路,
阿月便倚在菩提树下闭目小憩,秋阳透过枝叶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。只是倦意袭来,
浅浅睡去。再睁眼时,石阶上已不见那青灰僧袍的身影。抬眼望去,他竟已独自走出老远。
“怀玉。”阿月皱了眉头,扬声唤他。古山渺云,石阶绵延,那僧人闻声,驻足回望,
唇边噙了笑,隔着漫漫长阶与飘零的落叶,合掌朝她遥遥一礼。山风拂过他宽大的僧袖,
也拂过阿月鬓边碎发。她喉头微哽,竟不知下语,只觉心口被那遥远的一拜撞得微微发麻。
半晌不见回应,他又朝她一礼,转身沿着石阶,一步步隐入山岚。阿月独自走回自己的僧舍,
坐在冰冷的蒲团上,托腮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,神思恍惚。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,
轻而稳,停在门口。她起身,无声地将门闩插上,动作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赌气。
“阿月。”怀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,温和依旧,“可是恼我了?”阿月靠着门扉坐下,
默不作声。门外是温和含笑的嗓音,耐心解释:“方丈急召我去诵经,见你睡得酣甜,
本想回来再喊你的。你若不肯信,我手上还握着经书,由你看看。
”一缕昏黄的日光穿过窗棂,照进狭小的屋内,阿月垂着眼睫,“不要叫我阿月,我不是。
”她本就不是阿月,但觉名字不过符号,旁人怎样唤都无谓,此刻脱口而出的抗拒,
连自己都微微一怔。门外静默了一瞬,“好。”“那该叫你什么呢?”怀玉顿了顿,
声音低缓下来,“你是异夜的第几月呢?”阿月骤然抬眸,眼中冷光闪过,
随即又缓缓归于沉寂,仿佛早已料到,“你知道了?
”初见的血污狼藉、黑衣劲装、夜里翻墙下山买酒的诡异身手,
再联系近日异夜销声匿迹的传闻……种种蛛丝马迹,对于心思缜密的怀玉而言,
其实不难猜想。“那***不让医师动你衣衫,贫僧初时只道是顾惜名节。
”怀玉的声音平静无波,穿透门板,“如今想来,是不愿暴露身上的异夜凤纹刺青吧。
”阿月半晌出声,嗓音无悲无喜:“主公对我等起了疑心,恐日久之后不能掌控,
又逢圣上猜忌,便密除了异夜。我侥幸逃脱。”他问:“主公……是传闻中的国师凤林?
”她却恍若未闻,空洞着目光,沉溺在那段至暗过往中无法自拔。半晌,
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边,“世人只道异夜尽是男子,谁又知晓,第十三月,原是女儿身。
”暮时的钟声,从山林深处传来,雄浑而悠长。一只温暖的手掌,轻轻覆上冰冷的木扉。
“莫再做什么十三月。”怀玉的声音平和安宁,如同浸润了檀香的古木,“往后,
只做重光寺的阿月,便好。”烟火人间庭前木叶尽脱,呵气成霜,这才真切感到岁聿云暮,
冬深如许。阿月栖居重光寺,不觉已近一载。这日,阿月将一锭碎银放在怀玉桌案上,
银锭在木纹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,“替我下山买件衣裳。”怀玉从书卷中抬眼,
“……出家人为女子购置衣物,实在于礼不合。”“我这般打扮下山,更惹人注目。
”阿月语气平淡,却不容置疑,“你去。”怀玉无奈摇头,她总爱无赖讨巧,
偏他拿没有办法。只好揣了银子,下了山。行至城中布庄,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晃花了眼,
他才猛地想起,他并不知她所需尺寸。脑中描绘出她高挑瘦削的身形。在掌柜诧异的打量下,
怀玉红着脸挑了一匹素净的月白细棉布,又比划着说了个大概。待裁缝量好,
他抱着包裹严实的衣物匆匆离开。走到半途,又被街心喧闹的人群阻住脚步。挤进人丛,
原是宫墙根下新贴了皇榜。黄纸朱字,昭告天下:天子身中奇毒,危在旦夕,
以高官厚禄延请天下名医,入宫解毒。怀玉双手合十,微微躬身,低诵一声佛号,
默默转身离开。心头却笼上一层说不清的阴翳。行至山寺,阿月正卧在菩提树下候着他。
这株圣树于她似有奇异的安抚之力,挨着它,总能沉沉睡去,眉宇间难得舒展。怀玉走近,
她睡颜沉静,长睫在面庞上投下淡淡青影。心中那点阴翳悄然散去,不自觉含了笑,
温声唤道:“阿月。”她长睫轻颤,缓缓睁开眼,眸中还残留着未醒的迷蒙水汽,
她看他半晌,眼尾竟微微上挑,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。“怀玉,
”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,目光却清亮地落在他脸上,“前世,在这菩提树下,
你我可曾见过?”在寺中浸润久了,她也晓得些和尚们常挂在嘴边的话,
此刻存了心要戏弄这总是一本正经的和尚。怀玉却当真怔住,望着她唇边那抹罕见的浅笑,
久久不能回神。冬至那日,长安飘起细雪,如盐似絮,无声覆盖了青瓦石阶。
怀玉从寺中斋堂提了食盒回来,放在桌案上。阿月瞥了一眼揭开盖子的食盒,
冷冷一哼:“连冬饺都是素的。”怀玉笑着摇头,盘坐下,拿起案头一卷书册。
这张桌案早已被她霸占成了专属饭桌,他只好在角落一隅温书。
阿月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两只油纸包,她在他对面坐下,拆开纸包,
露出两只烤得金黄酥脆,油脂欲滴的烧鸡。“这和尚庙管得你多年不能食荤,
今日让你饱饱口福。”他欲笑,却蹙起眉头:“佛门净地,茹荤腥是对神佛不敬。
”她却不以为意,“神佛在经卷中,在眼中,却不在你心中,有何好顾虑的。”她总是这般,
话语直指人心。怀玉一时语塞,转念间,手中绕了佛珠,闭目合掌,低声道:“阿弥陀佛,
阿月,你……”一阵奇异的温痒触感蓦然贴上他的手掌。那暖意如此直接,
毫无阻隔地熨帖上来,直直浸入他猝不及防的心底。他倏然睁眼。阿月不知何时已倾身靠近,
额头轻轻抵着他微凉的掌。她的声音清冽冽的:“怀玉和尚,我懂你。”她抬起头,
目光望进他温润的眼底,“你不若还俗,我同你下山去。还了俗,你便可饮酒,可食肉,
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几分,却字字清晰,“还可娶妻……怀玉,还俗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