实验室的嗡鸣声仿佛被无限放大，填补着苏念因沉默而留下的真空。林启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，精准地悬在她最大的秘密之上。他那银白色的理性之光混合着探究的深蓝，稳定得令人心慌，似乎在耐心等待培养皿中的微生物自然显形。

直接说“我能看见情绪的颜色”？这无异于在科学的圣殿里宣称自己是女巫。苏念的指尖冰凉，大脑飞速运转，试图在真话的悬崖边找到一条可行的钢丝。

“我……”她开口，声音有些发紧，下意识地避开了林奇过于锐利的目光，转而看向他身后屏幕上那些跳跃的脑波图谱，“我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描述……那更像是一种……强烈的直觉。一种基于微表情、肢体语言和生物场综合判断的……极度不适感。”

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，试图将她的超感官体验包裹在林启可能理解的“科学”外衣里。她提到“生物场”，这种略带玄学但偶尔会被边缘科学讨论的概念，或许能作为一个模糊的缓冲。

“他的状态非常不对，完全超出了普通焦虑或抑郁的范畴。就像……就像他整个人的‘存在感’正在被某种东西抽空、吞噬。”苏念努力回忆着那团墨黑色的质感，言语苍白，但眼神里残留的惊惧却无比真实，“然后，他就不见了，只留下这张卡片。我认为这绝非巧合。”

林启静静地听着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节奏稳定，仿佛在记录数据。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，但苏念敏锐地捕捉到，他周身那银白色的光边缘，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、代表兴趣被激发的淡金色涟漪。对她离奇描述的怀疑依然存在，但“心斋”这个变量显然足够重要，足以让他按下“质疑”按钮，先进入“观察与分析”模式。

“微表情、肢体语言，甚至所谓的‘气场’，都可以被分解为可量化的物理信号。”林启终于开口，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定理，“但‘存在感被吞噬’这种主观描述，不具备可证伪性。不过……”

他话锋一转，目光再次落回那张黑色卡片上。“‘心斋’涉及的技术，确实在尝试干预一些传统心理学难以触及的领域。如果他们真的在进行某种激进的‘情绪优化’实验，出现不可控的副作用……也并非完全不可能。”

他用了“情绪优化”这个词，轻描淡写，却让苏念心头一寒。那团墨黑色，是“优化”失败的结果吗？

“所以，你能帮我进去看看吗？”苏念趁热打铁，急切地问，“也许能找到关于他下落的线索。”

林启推了推眼镜，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。“‘心斋’实行严格的邀请制和会员推荐制。冒然前往，只会被拒之门外。”他顿了顿，看向苏念，眼神中那抹探究的深蓝色加深了，“但是，我有一个进入的理由。我正在进行的课题，需要一些……‘非标准样本’的数据。你的这种‘强烈直觉’，或许正符合他们的兴趣。”

苏念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。他要以研究的名义，带她这个“非标准样本”去“心斋”，一方面满足她的探查目的，另一方面，则是将他林启本人——这个痴迷于大脑奥秘的科学家——置于近距离观察“心斋”技术的前沿。

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。她提供自己作为“样本”的准入资格，他提供专业的知识和入场券。风险共担，但动机各异。

苏念感到一种轻微的被物化的不适，但救顾影的迫切压倒了一切。她点了点头：“好，我该怎么做？”

“首先，”林启走向一台看起来像是改装过的多导生理记录仪，“我需要采集一些你的基础生理数据。心率、皮电、脑波……在你描述那种‘强烈直觉’状态时。我们需要一些……能让他们感兴趣的‘硬数据’。”

苏念顺从地坐到了仪器旁的椅子上。当冰凉的电极贴片触碰到她的太阳穴和手腕时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林启的操作熟练而冷漠，整个过程，他周身都散发着那种纯粹的银白色，专注于仪器读数，仿佛她只是一组等待采集的变量。

为了产生“强烈直觉”，苏念不得不主动回忆图书馆那一幕，回忆那团墨黑色和血红色的恐惧。生理指标立刻出现了剧烈波动，心率加快，皮电反应活跃。林启盯着屏幕上跳跃的曲线，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满意的光芒。那淡金色的兴趣涟漪又出现了，甚至更明显了些。

“有趣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“主观报告与客观生理指标存在高度相关性。虽然无法证明你‘看见’了什么，但至少证明你经历了某种强烈的、独特的共情应激反应。”

苏念却感觉像是被抽空了一部分力气，剥离情绪来配合研究的感觉，并不好受。

几天后，林启通过某种渠道进行了预约。他声称发现了一位具有非凡情绪感知能力的个体，可能对“心斋”的研究有价值。对方在审阅了林启提交的数据报告后，竟然同意了一次面谈。

面谈地点，正是卡片上的地址。

那是一栋隐藏在旧式洋房区深处的独立建筑，外表低调，灰色的砖墙爬满了常春藤。唯有门口一个不起眼的、与卡片上一致的银色logo，暗示着内在的不同寻常。与其说是疗愈中心，不如说更像一个私人俱乐部或高端实验室。

林启整理了一下他那件略显古板的衬衫领口，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静。他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苏念，难得地开口，语气却依旧是分析性的：“记住，保持冷静。少说，多观察。你的任何‘不适感’，都是数据。我会负责与对方交涉。”

他的话语没有半分安慰，反而像一场行动前的指令简报。苏念深吸一口气，点了点头。她周围弥漫着自己无法控制的、代表紧张的淡紫色雾气，而林启，则像一块恒定的银白色金属，稳定地走在她身边。

推开沉重的橡木门，内部并非想象中的温馨疗愈风格，而是极简的、充满未来感的空间。纯白色的墙面，线条利落的家具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、类似檀香却又混合了臭氧的奇特气味。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装、笑容无可挑剔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。

“林先生，苏小姐，欢迎来到心斋。我是引导员Ariel，请随我来。”她的声音柔和悦耳，头顶散发着职业化的、毫无波澜的乳白色光晕，完美得像是设定好的程序。

Ariel带着他们穿过一条安静的走廊，两侧是紧闭的房门，没有任何标识。苏念努力扩展着自己的感知，但整个空间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场笼罩着，情绪的色彩在这里变得异常稀薄和模糊，就像信号不良的电台。

终于，他们被带入一个宽敞的咨询室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精心打理但毫无生气的枯山水庭院。房间中央摆放着两把看起来非常舒适的人体工学椅，对面则是一张流线型的白色桌子。

桌子后面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。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便服，面容温和，眼神却异常深邃，仿佛能洞悉人心。在他身上，苏念看到了一种复杂的颜色混合体——沉稳的深蓝作为基底，表面浮动着职业性的暖褐色，但最深处，却隐约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冰冷的金属灰。

“欢迎，林研究员。还有这位……苏念小姐。”男子起身，笑容亲切，目光在苏念身上停留了片刻，那目光似乎带着一种衡量和评估的意味，“我是这里的首席咨询师，陈泊远博士。听说苏小姐有一些……独特的感知体验？”

林启上前一步，用他那一贯冷静、客观的语气介绍了苏念的“情况”，重点强调了她的生理数据与主观报告的“异常匹配度”。

陈泊远博士耐心地听着，不时点头，表情充满理解和兴趣。但苏念的直觉却在疯狂报警。在这个男人温和的外表下，她感受到的不是共情，而是一种……收藏家审视一件新奇藏品般的冷静和贪婪。那丝深藏的金属灰，让她不寒而栗。

“非常 fascinating。”陈博士听完，微笑着看向苏念，“苏小姐，能否请你为我们现场演示一下？比如……感知一下我此刻的情绪状态？”

压力瞬间给到了苏念。林启也看向她，眼神平静，但苏念能感觉到他那银白色的光正处于高度警戒的记录状态。

全屋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。苏念的心脏怦怦直跳，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，集中精神，看向陈泊远博士。

在她眼中，那些复杂的颜色再次浮现，但比刚才更加清晰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决定冒险说出部分真相，但进行包装。

“陈博士，”她轻声开口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，“您看起来非常平静和专业，但是……在您笑容下面，我感觉到一种……非常深的冷静，甚至有点像……手术刀一样的专注。您似乎……更习惯于观察和分析，而非感受。”

话音刚落，陈泊远博士脸上的笑容微妙地凝固了零点一秒。尽管他迅速恢复了常态，但苏念清晰地看到，他眼底那抹金属灰骤然亮了一下，像是被说中了什么。

林启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
陈博士轻轻鼓了鼓掌，笑声更加温和：“惊人的敏锐，苏小姐。这确实是一种罕见的天赋。我们‘心斋’一直致力于探索人类情绪的无限可能，像你这样的案例，非常有价值。”

他话锋一转，看向林启：“林研究员，我对与苏小姐的进一步‘合作’很感兴趣。我们这里有一些更精密的评估设备，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她的能力本质。不知道苏小姐是否愿意……留下来，进行一个更深入的‘初步评估’？”

“初步评估”？单独留下？

苏念背后的寒毛瞬间立起。她周围淡紫色的紧张雾气骤然加深，几乎变成了预警的暗红色。她下意识地看向林启。

林启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，但他周身的银白色理性之光，在这一刻，似乎也变得格外冰冷和坚硬。他推了推眼镜，平静地回应：

“感谢陈博士的邀请。不过，今天只是初次见面，苏小姐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和考虑。具体的合作方式，我们可以后续再详细沟通。”

他的拒绝，礼貌而坚定，像一道突然落下的闸门，暂时隔开了那道充满探究意味的、冰冷的视线。

咨询室内的空气，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