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宇紧跟着戚夫人王氏,在几名浑身浴血的亲兵护卫下,冲下满是碎砖乱石的城楼台阶。每一步踏下,仿佛都能感受到脚下这座古老城池在倭寇的疯狂撞击下的痛苦呻吟。
与他书店里那安静得只能听见翻书声和音乐的环境相比,此地的喧嚣如同地狱的交响乐,粗暴地撕扯着他的神经。
通往东门的街道,已不复往日市井的繁华。
火光在两侧残破的木质建筑上跳跃,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,仿佛无数妖魔在舞蹈。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——浓烈的血腥、木材燃烧的焦糊、硝烟的刺鼻,还有尸体开始腐败前隐隐散发的甜腻恶臭。
他的鞋子踩在湿滑粘稠的地面上,不用看也知道,那绝不仅仅是泥水。街边排水沟里,水流泛着不祥的暗红色。一具孩童的尸体蜷缩在断壁下,小小的身躯与这残酷的战场格格不入,让杜宇的胃部一阵剧烈痉挛,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却无法将那一幕从脑海中驱散。
女人的哀嚎并非持续的哭喊,而是时而高亢、时而低沉的断续呜咽,夹杂着倭寇兴奋的怪叫和明军士兵垂死的咒骂,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绝望之网,将他紧紧缠绕。
“就在前面!”亲兵队长,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,低吼一声,声音因紧张和疲惫而沙哑。他指向一条较为宽阔的主街,那里是通往东门水闸的咽喉要道。
街道中央的景象令人窒息。约三十余名真倭,并非散兵游勇,而是结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、如同刺猬般的密集圆阵。外围是手持野太刀(长刀)或朱枪(长枪)的悍勇之徒,内里则有弓箭手伺机冷射。
他们的阵型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,刀光在火光下织成一片死亡的金属丛林。与之对峙的数十名明军士兵,依靠着临时堆砌的街垒、翻倒的大车和门板,拼死抵抗。
但明显落于下风,每一次倭寇阵型的滚动前压,都伴随着明军防线的后退和人员的倒下。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明军尸体,鲜血汇成了小溪,缓缓流淌。
倭寇阵中,一个格外壮硕、头戴阵笠的头目,操着生硬而嚣张的汉语狂笑:“戚家军?哼!女人守城!不堪一击!杀光!抢光!财宝,花姑娘,都是我们的!”他的狂言引来周围倭寇一阵附和的鬼哭狼嚎,气焰嚣张至极。
王氏面色冰寒如霜,但她清澈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慌乱,只有冷静到极点的分析。
她迅速扫视战场,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地对身边人道:“倭寇阵型严密,依托街巷宽度,正面强攻,我军兵力展不开,损失太大,正中其下怀。需有一支奇兵,从侧翼扰其阵脚,打乱其部署,正面再伺机压上,方可破敌!”
她的目光如同锐利的鹰隼,扫过身边每一个可用之人,最后,定格在杜宇和他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腰刀上。那刀,刚刚饮过血,似乎在微微嗡鸣。
“壮士,”王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托付,“你的刀法灵动迅猛,非军中路数,正适合此种突袭。可愿率一队人,从旁侧屋顶潜行,居高临下,突袭其侧后?不必斩首多少,只需搅乱其阵型!”
杜宇顺着她纤细却坚定的手指方向看去,旁边是一排相对低矮的店铺,屋顶是常见的瓦片结构,坡度平缓,借力攀爬确实不难。但他此刻手心全是冷汗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跳出来。
带兵?突袭?他连公司团队建设都没组织过几次!“我……我没带过兵……我怕误了夫***事……”他声音干涩,这是大实话。
“不必你带兵!”王氏语速更快,斩钉截铁,带着战场上特有的果决,“我会让他们跟着你!你只管做那把最锋利的刀,用你的武功,撕开他们的阵型!打开缺口!
剩下的,交给他们,交给我!”她不容分说地指了指身边五名眼神锐利、气息沉稳的亲兵,“他们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手,最擅小队配合,懂得如何护住侧翼,如何扩大战果!你信任他们,他们便会用命护你!”
没有时间犹豫了。脑海中系统那冰冷的【抹杀】提示,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;而眼前同胞被屠戮、城池将破的惨状,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,在后面狠狠推着他。
他仿佛能看到,如果这里失守,倭寇涌入城内,那些躲在屋中瑟瑟发抖的百姓,包括城楼上那些协助守城的妇孺,将面临何等命运。一股混杂着恐惧、责任和初生血性的复杂情绪,在他胸中激荡。他猛地一咬牙,重重点头,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:“好!”
五名亲兵没有任何废话,只是默契地相互看了一眼,重重点头,随即跟着杜宇,如同鬼魅般迅速潜入旁边的阴暗巷道。巷道里堆满杂物,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。一名身材瘦小的亲兵率先发力,脚踏墙壁缝隙,手扒屋檐,如同灵猿般几下就翻了上去,随即垂下一条绳索。
杜宇深吸一口气,体内那陌生的“胡家刀法”内力自然流转,赋予了他超越平常的敏捷,他抓住绳索,借力一纵,也轻盈地翻上了屋顶。另外四名亲兵紧随其后。
趴在冰凉的瓦片上,下方倭寇的圆阵一览无余。从这个角度,能更清晰地看到倭寇阵型内部的运作——弓箭手如何通过缝隙射击,持刀者如何轮番前突。
冷风吹过,带着屋顶的尘土和远方的血腥气,让杜宇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,恐惧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来。他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,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。这比他任何一次玩过的虚拟现实游戏都要真实一万倍,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。
但就在这时,下方战局又生变化。
一名明军士兵试图用长枪突刺,却被倭寇用刀格开,另一名倭寇趁机突进,长刀狠狠劈下,那明军士兵躲闪不及,一条胳膊齐肩而断,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,鲜血喷溅出数尺远,身体在地上痛苦地翻滚、抽搐。
那惨状,像一根针,猛地刺穿了杜宇的恐惧!一股源自“胡家刀法”传承中的义愤、刚烈与守护之念,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,瞬间压倒了所有畏缩!
这些倭寇,是在他的家园(尽管是穿越而来的家园)上肆虐的强盗!这些死伤的,是与他并肩而战的同胞!
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。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冰冷空气,对身旁那名刀疤亲兵队长低声道,声音稳定得出奇:“我先行,斩其头目。你们紧随,趁乱突入,目标,弓箭手和持长兵者!”
话音未落,杜宇身形猛地一弓,随即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,从屋顶直扑而下!身形在空中舒展,腰刀已然出鞘,冰冷的刀锋划破空气,发出细微的嘶鸣,目标直取那仍在嚣张狂笑的倭寇头目后颈!
“胡家刀法·穿手藏刀!”
这一刀,将“诡”、“快”、“险”发挥到了极致!刀光并非直来直去,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弧线,仿佛能绕过一切格挡。那倭寇头目毕竟是久经战阵之辈,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,感到脑后恶风袭来,惊骇之下,求生本能让他勉强侧身,同时将手中的武士刀向后反手格挡!
“镪——!”
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!火星在两刀交击处迸射!倭寇头目只觉一股沉猛如山、却又带着诡异旋转的力道从刀上传来,虎口瞬间崩裂,鲜血直流,武士刀险些脱手!他心中大骇,这力道和技巧,绝非普通明军所有!
他还未及变招重整架势,杜宇的刀尖,就如同真正的毒蛇般,借着碰撞的反作用力一颤一绕,以毫厘之差,诡异地绕开了那勉强的格挡,闪电般刺入了他肋下胴甲(胸甲)与草摺(裙甲)之间的缝隙!那里是防护相对薄弱之处!
“呃啊——!”倭寇头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,剧痛瞬间攫取了他全身的力量。
几乎就在杜宇刀尖没入敌体的同时,五名亲兵如同心有灵犀,也从屋顶一跃而下!他们没有丝毫花哨,刀盾配合,如同猛虎下山,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,狠狠撞入了因头目遇袭而出现瞬间凝滞的倭寇圆阵侧翼!
“杀!!!”正面苦苦支撑、早已憋了一肚子怒火和悲愤的明军士兵,在戚夫人一声清冽的令下,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,如同决堤的洪水,从街垒后汹涌而出,发起了全面的反冲锋!
杜宇一招得手,毫不贪功恋战,迅速抽刀后撤,冰冷的刀锋带出一蓬热血。他脚步一错,身形如游鱼,已然迎上了另外两名反应过来的、面目狰狞的倭寇。
在狭窄的街道环境下,“胡家刀法”的精妙得到了完美展现。他不再追求一招毙敌,而是将步法的灵活与刀光的绵密结合到了极致。
时而刀势展开,如长江大河,奔腾不息(“八方藏刀式”),刀光笼罩身前大片区域,逼得敌人无法近身;时而刀招一变,如春风拂柳,看似轻柔,却于无声处蕴惊雷(“闭门铁扇刀”),在格挡开对方攻击的瞬间,刀尖如毒蛇吐信,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,必见血方回。
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那名刀疤亲兵,始终手持一面包铁木盾,如同最可靠的磐石,紧紧护卫在他的左侧,为他挡住侧面袭来的冷箭和劈砍;
另一名使长枪的亲兵,则在他刀光闪烁的间隙中,如同***出洞,长枪疾刺,精准地解决掉试图从另一侧夹击的敌人。还有一名手持腰刀、身形灵活的亲兵,则游弋在外围,专门补刀和应对突发状况。
这种默契的配合,让杜宇第一次感受到,个人的武勇,当融入一个信任彼此、目标一致的集体时,所能爆发出的力量,远非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。
他只需要专注于眼前的敌人,将自己的后背和侧翼,完全交给这些刚刚认识不到一刻钟的战友。这种信任,沉重而温暖,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孤独和彷徨。
战斗很快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。头目被杀,侧翼被精锐小队撕裂,正面又遭受猛烈反冲锋,倭寇的圆阵瞬间土崩瓦解。残存的倭寇失去了组织,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,很快就被分割包围,逐一歼灭。街道上,最后一声倭寇的惨叫戛然而止。
杜宇拄着刀,剧烈地喘息着,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、鬓边流淌下来,与脸上、身上溅到的血污混合在一起,又黏又腻。左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,传来阵阵刺痛,但他几乎已经麻木。
他看着周围明军士兵投来的目光——那里面不再只有最初的感激和敬畏,更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,仿佛他已经真正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。他看到戚夫人王氏走上前来,那双明亮的眼眸中,赞许之外,更添了几分倚重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胸中涌动。这不是电影散场后的唏嘘,也不是游戏通关后的爽快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、如同烙印般的东西,悄然落在了他的心上。
他亲手终结了生命,也亲眼见证了守护与牺牲。这份重量,是他在那个和平年代的书店里,永远无法想象的。
“壮士如何称呼?”王氏的声音温和了许多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依旧稳定。
“杜宇。”他吐出两个字,声音因脱力和激动而有些沙哑。
“杜壮士。”王氏正色道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果决,“今日多亏了你。然倭寇虽暂退,城防依旧四处告急,兵力捉襟见肘。我欲将城中敢战之士,连同你的这些……袍泽,”她看了一眼那五名同样在喘息调息的亲兵,“编为一队‘巡城锐士’,专司救火补漏,驰援各处险情。这支锐士,就由你……”
她的话还未说完,就被一名浑身烟火色、几乎是连滚爬爬飞奔而来的传令兵急促打断:“夫人!不好了!西城箭楼火起!有倭寇小股精锐,不知何时趁乱攀城,王把总率人抵敌,身受重伤,弟兄们……弟兄们快撑不住了!箭楼若失,西城必破!”
王氏脸色骤然一变,西城若破,倭寇便可长驱直入,与东门之敌形成夹击之势,新河城顷刻间便有覆巢之危!她的目光瞬间再次投向杜宇,那目光中,已没有丝毫询问,只剩下战场主帅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托付:
“杜宇!”
杜宇猛地挺直了还在微微颤抖、充满疲惫的身体,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其中。他握紧了手中那柄已经砍出缺口的腰刀,刀柄上沾染的血污变得温热。
“在!”
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,没有犹豫,没有抱怨。只是用行动,表明了他的选择,他的担当。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五名刚刚并肩生死、眼神依旧坚定的亲兵,又扫过周围那些浑身伤痕、却同样目光灼灼看向他的士兵们。
他深吸一口满是硝烟与血腥的空气,将那份沉重的责任扛上肩头,转身,向着西城那片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更加激烈的喊杀声,迈开了脚步。
夜色更深,新河城在血与火中哭泣、挣扎、抗争。而杜宇,这个来自现代的书店老板,正握着他的刀,带着一队信任他的士兵,在这片真实的炼狱中,一步步,踏出属于他的,再也无法回头的足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