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予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,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文件。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将室内照得一片明亮,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。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季度财报上,但那些数字仿佛都在跳动、扭曲,最终幻化成苏晚的脸。
真正的苏晚,会在看到他工作时微微蹙眉,然后悄悄走过来,用手指抚平他紧锁的眉头。她会说:“予安,休息一下,眼睛会坏的。”
而现在,那个“她”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,安静地翻看着一本时尚杂志。姿态优雅,侧脸的弧度完美得无可挑剔。她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,送上一個恰到好处的、温柔的笑意。一切都符合一个完美未婚妻的形象。
太完美了。完美得像橱窗里精心摆放的模特。
沈予安端起手边的咖啡,抿了一口。已经凉了,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。他记得苏晚总会算准时间,在他咖啡快凉时,自然地为他换上一杯新的。她总是知道他的习惯,那种了解是融入骨血的本能,而不是程序设定的行为。
眼前的这个“她”,却没有动。她只是沉浸在杂志里,仿佛那杯凉掉的咖啡与她无关。
一个微小的细节。微不足道。却像一根针,刺进沈予安紧绷的神经。
他放下咖啡杯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“晚晚。”他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。
“嗯?”她立刻抬起头,眼神专注地望过来,带着询问。
“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,去的哪家餐厅?”沈予安状似随意地问道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笔身。
“当然是‘云顶’呀。”她几乎是立刻回答,嘴角扬起甜蜜的弧度,带着一丝怀念,“那家旋转餐厅,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。你包下了全场,还紧张得差点打翻了红酒。”
答案完全正确。细节分毫不差。
沈予安的心脏却沉了下去。这不是他想要的反应。真正的苏晚,在被问及这种问题时,会先微微脸红,眼神闪烁一下,带着点嗔怪和甜蜜,埋怨他当初的铺张和笨拙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流畅地、像背诵标准答案一样复述出来。
“怎么了,予安?”她见他沉默,关切地站起身,走了过来。她身上散发着昂贵的香水味,是苏晚常用的那个牌子。但沈予安闻不到记忆里那缕淡淡的、属于她自身的、像阳光晒过白棉布的味道。
她在他的办公桌旁停下,微微俯身,想要靠近。“是不是想起那天的事了?”她的声音轻柔,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。
沈予安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靠了靠,拉开了微不可查的距离。“没什么。”他移开目光,重新看向文件,“只是突然想起来了。”
她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。非常短暂,几乎无法捕捉。随即,她直起身,语气依旧温柔:“那你忙,我不打扰你了。中午想吃什么?我让厨房准备。”
“随便。”沈予安头也不抬。
“好。”她应了一声,脚步声轻轻远去,重新坐回沙发。
办公室恢复了安静。只有纸张翻动和钟表走动的细微声响。沈予安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。刚才那个短暂的试探,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,涟漪虽然很快消失,却证实了湖底深藏着异物。
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。一些只有他和苏晚才知道的、无法被数据记录的瞬间。
机会在下午到来。秘书通报,苏晚的母亲前来探望。
沈予安起身迎接。苏母一进来,就红着眼眶紧紧抱住了那个“苏晚”。“我的宝贝女儿,你可吓死妈妈了!”她的声音哽咽,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。
“妈,我没事了,你看我不好好的吗?” “苏晚”回抱着母亲,轻轻拍着她的背,安***。
这一幕母女情深,任谁看了都会动容。沈予安站在一旁,像个局外人。他看着苏母脸上毫无作伪的激动和庆幸,心头的寒意更甚。连最亲近的母亲,都认不出女儿已经被替换了吗?这个世界的“修正”力量,到底有多么可怕?
“予安啊,”苏母转向他,擦着眼泪,“晚晚这次能平安回来,真是老天保佑。你可要好好照顾她,不能再让她出任何意外了。”
“我会的,伯母。”沈予安垂下眼睑,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。
“还叫伯母?”苏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,“等晚晚身体再好些,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。这次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!”
婚事。沈予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。他和苏晚的婚约,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求婚戒指。可现在……
“妈,你说什么呢。” “苏晚”适时地露出羞涩的表情,挽住了沈予安的手臂。
手臂上传来的触感温热,却让沈予安感到一阵排斥。他没有挣脱,只是身体有些僵硬。
苏母又坐了一会儿,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,全是关于苏晚小时候的趣事,以及对她未来的期许。那个“苏晚”应对得体,时不时还能补充一两个细节,逗得苏母开怀大笑。
沈予安静静地听着,像一个尽职的旁观者。他注意到,当苏母提到一件非常久远的、关于苏晚五岁时因为怕打雷钻到桌子底下的事情时,“苏晚”的眼神有片刻的放空,虽然很快接上了话,但那瞬间的迟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。
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,数据检索需要时间?还是说,这种带着强烈个人情绪和隐私的童年记忆,并不在“完美复制”的优先序列里?
送走苏母后,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。气氛似乎比之前更加微妙。
“予安,”她走到他面前,仰头看着他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和委屈,“你……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?”
沈予安看着她:“生什么气?”
“气我那天……非要坐那班游轮去看日落。”她低下头,声音变小,“如果我不那么任性,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。让你担心了,对不起。”
完美的自责。合乎逻辑的理由。将他的疏离归因于对“意外”的余怒。
如果是真正的苏晚,她不会这样道歉。她会直接扑进他怀里,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“予安我吓死了”,或者倔强地咬着嘴唇,眼睛红红地看着他,等他先心软。她的情绪是鲜活的,是直接迸发出来的,而不是这样经过计算和演绎的。
沈予安看着她低垂的、微微颤抖的睫毛,心中没有半分怜惜,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。他在配合她演戏,而她,或许也在配合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程序指令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他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,“你没事就好。”
他抬起手,轻轻放在了她的头发上。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。他能感觉到手下发丝的柔软顺滑,和记忆中的触感一样。但当他试图去感受那份熟悉的、能让他心尖发颤的悸动时,那里只有一片死寂。
他的心脏,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。
她似乎因为他的触碰而放松下来,顺势将额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口。“予安,我们以后都好好的,再也不分开了,好不好?”
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,带着依赖。
沈予安没有回答。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,落在窗外广袤的天空上。天空湛蓝,白云悠悠,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,那么美好。
只有他知道,这片天空下,正在上演一场怎样荒诞而残酷的默剧。他是唯一的观众,也是唯一的囚徒。
他轻轻推开她,语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:“我还有个视频会议要准备。”
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:“好,那我先回去了。晚上等你回家吃饭。”
她拿起自己的包,转身离开。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。
沈予安站在原地,许久没有动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不属于苏晚的香水味。他走到窗边,俯瞰着脚下的城市。车水马龙,人潮如织。每一个人,都可能被修改了认知,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。
孤独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。比苏晚刚离开时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,更加令人窒息。那时,他至少拥有真实的悲伤和回忆。而现在,他连悲伤的权利都被剥夺了,他的回忆正在被一个赝品玷污。
他必须做点什么。他不能坐以待毙。
他回到办公桌,打开一个加密的文件夹。新建了一个文档,命名为“观察记录”。
他快速输入:
“日期:归来后第四天。
事件一:咖啡冷却,未主动更换。与习惯不符。
事件二:问答‘云顶餐厅’,回答准确流畅,缺乏真实情感反应。
事件三:应对苏母,整体完美,提及五岁怕打雷事件时,有约0.5秒迟疑。
事件四:主动为疏离行为提供解释(游轮日落),逻辑合理,但非其本性。
初步结论:目标行为高度拟真,但在涉及深层情感记忆和本能习惯时,存在细微破绽。疑似存在某种行为逻辑优先级,对久远、私密信息处理速度稍慢。继续观察。”
写完这些,他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。脑海中浮现出真正的苏晚狡黠的笑容。她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。
“予安,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?”她一定会这样问。
“晚晚,”他在心里无声地说,“我在想办法,把你找回来。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。”
他睁开眼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。他拿起内部电话,接通了助理:“帮我调取上个月‘海神号’游轮事故的所有调查报告,包括官方的和能收集到的所有现场影像资料。要快,并且绝对保密。”
战争,已经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