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我死于二零二二年一个潮湿的春末,车祸。次年秋天,陈川结婚了。
消息是某个徘徊在忘川河边不愿离去的“老熟人”告诉我的。
彼时我正犹豫着是否要接过孟婆那碗汤,听到这消息,
心里积攒了近两年的那点“放下”的念头,瞬间瓦解。
一股强烈的执念让我挣脱了轮回的秩序,魂魄晃晃悠悠地飘回了人间。我找到陈川时,
他正站在衣帽间的落地镜前打领带。深灰色西装,剪裁合体,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套。
他的手指灵活地系着一个温莎结,动作流畅,
与我记忆中那个总需要我踮起脚帮他整理领带的笨拙男人截然不同。
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刺了一下。我下意识地靠近,想像以前那样,
伸手替他抚平那其实并不存在的褶皱。结果自然是徒劳,我的指尖穿过他的肩膀,
穿过冰凉的镜面,什么也触碰不到。他端详着镜中的自己,目光平静,
甚至带着一丝我未曾见过的、对新生活的隐约期待。这让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慌乱。
婚礼设在一个郊外的草坪花园。规模不大,布置得简约温馨,以白绿为主色调,
香槟玫瑰点缀其间。这风格,与我曾在他耳边絮叨过的、带着少女时期梦幻色彩的婚礼设想,
相去甚远。我飘在宾客席最后方的树荫下,看着阳光里的他。当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,
沿着洒满花瓣的小径缓缓走来时,我几乎要凝固在空气里。不是惊人的相似,
而是一种微妙的神似。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,和笑起来时左边脸颊那个浅浅的梨涡。
像我,但又分明是另一个人。她的轮廓更柔和,气质更温婉,
像浸润在江南烟雨里的玉兰;而我,陈川曾说,像北方秋日里明澈爽朗的阳光。
“陈川……”我无声地呐喊,魂魄不安地波动,“别这样,这不公平。” 对你不公平,
对她不公平,对已经离开的我,也是一种残忍。我急切地飘到礼台前方,
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勉强或沉痛的怀念。然而,我看到的是他专注的凝视。
当司仪庄重地问道:“陈川先生,你是否愿意娶苏玥小姐为妻,
无论顺境逆境……” 他回答“我愿意”的声音清晰、坚定,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
那是情绪满溢的证明。他握住苏玥的手时,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,眼眶分明湿润了。那一刻,
我忽然明白了。他不是在寻找一个拙劣的替代品,他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。我的存在,
或许曾是他无法前行的一道坎,而现在,他正真诚地、努力地迈步向前了。
一股混合着酸楚、失落和最终释然的情绪,在我已无实体的意识里弥漫开来。
(二)我跟着他们回了新家。不是我们曾经一起付首付、共同装修的那间小公寓,
而是一套宽敞明亮的平层,带一个巨大的弧形阳台,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。
陈川一直喜欢看万家灯火,我曾笑他内心住着个孤独的诗人。新婚生活平静而有序。
苏玥是位自由职业的文学编辑,大多时间***。陈川依旧在投行忙碌,
但几乎每晚都准时回家吃晚饭。厨房成了家里最热闹的地方。“葱切好了,
领导还有什么指示?”陈川系着围裙,把砧板递过去。 苏玥探头看了看,
笑道:“切成这样,叫葱花段还差不多。算了,饶了你,去摆碗筷吧。” “得令!
”陈川凑过去快速亲了下她的脸颊,换来一声轻嗔。这样的亲昵,自然得让我感到刺痛。
我像个透明的旁观者,在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里游荡。渐渐地,最初的愤懑不平,
被一种复杂而细致的好奇取代。我观察到陈川身上许多细微的变化:他比过去爱笑了,
眉宇间常存的那丝紧绷感舒缓了许多,甚至开始侍弄阳台上的花花草草,
而以前他总说连仙人掌都能养死。苏玥确实有些地方与我相似,比如都对芒果过敏,
都爱看希区柯克的老电影。但更多的是不同:她沉静细致,我活泼毛躁;她烧得一手好菜,
我巅峰之作是煮泡面加蛋;她喜欢一切井井有条,而我信奉乱中有序。一次周末,
陈川在书房整理旧物,搬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。苏玥好奇地凑过去:“藏了什么宝贝呀?
”陈川打开箱子,里面是些旧照片、获奖证书,
还有一本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墨绿色硬皮笔记本,封面磨损,边角起毛。“大学时瞎写的东西,
日记、随笔什么的。”陈川语气随意,想把箱子合上。
苏玥却饶有兴致地抽出了那本笔记本:“我能看看吗?
我想了解……我不曾参与的那些年里的你。”陈川犹豫了一下,
点点头:“都是些年少轻狂的无病呻吟,别笑话我就行。”苏玥盘腿坐在地板上,
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。起初还边看边笑,翻到中间某一页时,她的动作慢了下来。那一页里,
夹着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。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马尾,穿着简单的白T恤,
正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低头看书,阳光透过玻璃,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。照片下方,
是陈川略显青涩的字迹:“XX年X月X日,图书馆。惊鸿一瞥,心绪难平。不知其名,
亦憾之。”苏玥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面容,久久没有说话。陈川走过去,
看到她正对着那张照片出神。“这是……?”苏玥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谁。
陈川沉默了几秒,坦然承认:“大学时……暗恋过的一位学姐。见过几次,一直没勇气认识。
”“喜欢了多久?”苏玥抬起头,眼睛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。陈川将她轻轻揽入怀中,
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声音低沉:“很多年。后来她毕业出国,就再没消息了。在遇到你之前,
她算是我心里一个……比较深刻的印记吧。”我漂浮在空气中,
感觉魂魄像被瞬间浸入了冰河。很多年?可我和陈川从相识到相爱,满打满算不过三年。
原来,我才是那个后来者?我才是某种程度上,填补了他心中那片由别人塑造出的空白的人?
苏玥紧紧抱住陈川,把脸埋在他胸口,闷闷地说:“那……你现在还……”“傻瓜,
”陈川低笑出声,吻了吻她的头发,“那都是过去式了。记忆里的影子再美好,
也抵不过眼前真实的、温暖的你。我爱你,苏玥,是因为你是你,独一无二的你。
”他的话如此真诚,轻易驱散了苏玥眼底的不安,却将我推入了更深的迷雾和冰冷的洞窟。
原来,在这场看似由我主导的感情戏里,我可能连“替身”的资格都显得有些暧昧不清。
(三)日子如水般流过。婚后大约一年,苏玥怀孕了。陈川高兴得几乎手足无措,
立刻着手把家里所有可能有棱角的地方都包上了防撞条,书房里也开始堆起各种育儿宝典。
苏玥笑他紧张过度,脸上却焕发着幸福的光彩。我本该离开了。
最初的执念像一根被拉长太久、已然失去弹性的皮筋。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,
一种想要看到结局的好奇,让我留了下来。我想知道,这个新生命的降临,
是否会像一块橡皮擦,彻底抹去我曾存在过的所有细微痕迹。分娩过程很顺利,是个女儿。
陈川在产房外激动得眼圈通红。
当他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、襁褓中的婴儿时,
我看到他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。几天后,他们出院回家。夜晚,柔和的灯光下,
陈川抱着女儿,对疲惫却满脸幸福的苏玥说:“我们给她取名叫‘陈忆夏’,好不好?
”“忆夏?”苏玥轻声重复,“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?”“夏天出生的宝贝,
记住这个美好的季节。”陈川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专注地落在女儿皱巴巴的小脸上。
我却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。陈忆夏……“忆夏”…… 我曾无数次窝在他怀里,
用指尖在他掌心画着圈,畅想着虚无缥缈的未来:“喂,陈川,要是我们以后有个女儿,
小名就叫‘夏夏’好不好?纪念我们相遇的那个夏天,多热啊,
你满头大汗地帮我搬行李……”他当时笑着捏我的鼻子:“好啊,都听你的。
不过大名得好好取。”现在,他真的用了这个音同字不同的名字,
给了他和他挚***的女儿。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巨大悲伤和荒诞感的浪潮攫住了我。
我的魂魄开始变得稀薄而不稳定,仿佛风中残烛,随时会彻底湮灭。或许,
这就是最终的告别信号了。(四)就在我凝聚最后一点意识,
准备彻底消散于天地间的那个午后,发生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苏玥在书房进行大扫除,准备将一些不常用的旧物收纳到储藏室。
当她搬动那个装有墨绿色笔记本的箱子时,不小心将笔记本摔落在地。本子散开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