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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下得黏稠,像是裹了一层油,哗哗地泼在滇南佤寨的茅草屋顶和泥泞小路上。

夜色浓得化不开,远处的山峦只剩下起伏的黑影,沉默地压在寨子头顶,

连平日里最嚣张的狗吠,都被这沉重的雨声按回了喉咙里。阿木坐在火塘边,

手里的旱烟锅早已熄了火,他却浑然不觉,只是盯着那跳跃不定的火光出神。

火光将他饱经风霜的脸映得明暗不定,深刻的皱纹如同山间的沟壑,

藏着岁月的风霜和佤族汉子特有的隐忍。过山峰盘在火塘边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,

那是它专属的位置。近三米长的蛇身黝黑发亮,鳞片在火光映照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。

它似乎也有些焦躁,三角形的头颅偶尔抬起,分叉的黑色信子飞快地伸缩,

捕捉着空气中不安的水汽和……别的什么味道。那双冰冷的竖瞳里,映着跳动的火焰,

却似乎比火焰更深邃,藏着不属于蛇类的灵慧。阿木今年五十有二,

一个人守着寨子边缘这栋老旧的木楞房,还有后山那片据说埋着祖辈的坟地。过山峰,

是他十年前从一伙凶神恶煞的蛇贩子刀下救回来的。那时他还年轻些,去深山采药,

撞见几个外乡人用铁钳夹着一条不到一米长、通体漆黑的小蛇,正要砍了取胆剥皮。

那小蛇浑身是伤,被扔在肮脏的笼子里,可那双眼睛,没有寻常野兽的疯狂,

反而透着一股近乎通灵的绝望和哀求。阿木心头一软,佤族人敬山神,也信万物有灵,

他上前理论,想买下放生。蛇贩子嚣张,言语不合竟动了手,混乱中,一刀砍向笼子,

想连蛇带阿木一起解决。阿木用手臂去挡,刀锋深可见骨,鲜血直流,他也发了狠,

抽出随身带的柴刀拼命,这才吓退了那帮亡命徒。他把小蛇带回家,

用祖传的草药细细敷在它的伤口上,又撬开它的嘴,滴进珍贵的药汁。伤好后,

这蛇竟不肯走了。阿木给它取名“过山峰”,

是本地对这种凶猛灵性的大毒蛇——眼镜王蛇的俗称。十年相处,过山峰早已不是普通的蛇。

它听得懂阿木的话,甚至能辨出他的喜怒哀乐。阿木上山采药,它常悄无声息地跟在左右,

驱赶毒虫,预警危险。寨子里的人起初害怕,时间久了,也知道这蛇有灵性,通人性,

只要不主动招惹它,它绝不会伤人,反倒是对阿木家忠心耿耿。阿木视它如亲人,

是这冷清岁月里唯一的、沉默的伴儿。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,

和过山峰身上几处永远长不出鳞片的旧伤,成了他们之间生死相连的印记。三个月前,

寨子里的泼皮赵老六,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,说阿木家祖坟里埋着块好玉,

是前清时候的老物件,价值连城。赵老六是个游手好闲的主,嗜赌如命,欠了一屁股债,

听到这消息如同饿狼见了肉。他纠集了几个外乡来的、眼神闪烁的生面孔,

趁着阿木去邻寨帮人瞧病的空当,竟真扛着锄头铁锹,把他家祖坟给刨了。坟里具体有什么,

阿木也说不清,只听早逝的父母提过,有一块祖上传下来的玉璧,是家族的根脉所在,

非到万不得已,绝不能动。等阿木回来,看到被掘开的坟茔,散落的朽木,

以及空荡荡的墓穴,当场眼前一黑,差点栽倒在地。赵老六却嚣张得很,

带着那帮人就在寨子里晃荡,扬言那玉璧是他家祖上埋错了地方,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,

甚至还嘲笑阿木穷酸,守着宝贝过苦日子。寨老被惊动了,出来和稀泥,拉着阿木到一边,

低声劝道:“阿木啊,赵老六是个混不吝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

他身边那几个外乡人看着也不是善茬。忍了吧,一块玉璧,死物而已,比不上活人的命要紧。

真闹起来,你一个人吃亏啊……”阿木看着赵老六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得意洋洋的嘴脸,

又看看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祖坟,胸口堵得喘不过气,一股腥甜涌上喉咙。

但他终究是个怕事的老实人,父母去得早,没给他留下兄弟帮衬,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

祖上之物,或许真是缘分尽了。他强压下怒火和悲恸,默默地把祖坟重新填好,夯实泥土,

又找来几块石头简单垒了垒,插上几枝新采的野花,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,算是告慰先人。

那之后,他更加沉默,像寨子后头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树,只有过山峰盘绕在身边,

用冰凉的身躯贴着他时,才觉得这孤寂的日子还有点热气。雨越下越大,砸在屋顶噼啪作响,

像是无数石子敲打在心头。过山峰突然彻底昂起头,颈部的皮膜微微扩张,

发出低沉的“嘶嘶”声,显得异常紧张和愤怒。阿木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,坐立难安。

他站起身,走到门边,刚想推开一条缝往外看,

就听见一阵极其轻微、却又急促的“沙沙”声,穿透厚重的雨幕,由远及近,

直奔他的木屋而来。那声音带着一种亡命奔逃的仓皇,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拖沓感。

门被一个沉重的东西从外面顶开了一条缝。一个黑影踉跄着滑了进来,

着浓重的泥腥味、雨水的气息和……一股虽然被雨水冲刷过但仍无法掩盖的、淡淡的血腥气。

是过山峰!但它此刻的模样让阿木心头猛地一抽,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。

原本油光水滑、强壮有力的蛇身,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,

像是被粗糙坚韧的绳索或者特制的网具死死勒过、挣扎所致,许多地方的鳞片翻卷脱落,

露出底下粉红带血的肉,最深的一道在靠近七寸的地方,几乎可见白骨,

渗出的血水混着泥浆,把黑色的蛇身染得一片狼藉。它浑身沾满泥浆和草屑,

动作迟缓而痛苦,每一下***都似乎耗尽了力气,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矫健和优雅。

“过山峰!”阿木惊呼一声,声音带着颤抖,蹲下身想去碰它,手却僵在半空,

生怕触碰到它的伤口。过山峰抬起头,那双一向冰冷、缺乏情绪的蛇眼,

此刻竟清晰地映着极度的痛苦、被侵犯的愤怒,还有一种近乎人类的、决绝的恨意。

它没有像往常受伤时那样,寻求阿木的安抚和草药,而是艰难地、固执地扭动身躯,

蛇头转向一个方向——村东头。它的尾巴,那根足以绞杀猎物的有力尾巴,

此刻无力地拖在地上,却仿佛凝聚了最后的意志,猛地抬起,用尽全身力气,

精准地、坚定地指向雨夜中赵老六家的方位。然后,尾巴重重落下,

溅起几点混着血丝的泥水。动作定格在那里。蛇头朝着仇人的方向,蛇尾指着复仇的路径。

一切,不言而喻。阿木的呼吸停滞了。

他看着过山峰身上那些绝非山林野兽争斗能造成的、明显是人为的、带着捕捉意图的伤口,

看着它眼中燃烧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恨意,

再联想到赵老六平日里的为人和他身边那些来历不明的、眼神凶悍的外乡人。是了!

赵老六挖了祖坟得了玉璧,怕是还嫌不够,或是赌债逼得太紧,

又或是听信了某些关于灵蛇的传说,竟把主意打到了过山峰头上!

是想抓住这条灵性非凡的眼镜王蛇去卖个大价钱,还是单纯为了炫耀武力,满足扭曲的欲望?

息事宁人的念头,在这一刻,被眼前惨状和滔天愤怒砸得粉碎。一块传承的玉璧,

他可以劝自己忍了,那是死物,是身外之物。但对方现在是要毁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,

要夺走救过他命、陪伴他十年、如同亲人般的过山峰!这已经不是欺负人,这是要刨他的根,

喝他的血!过山峰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,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。它转过头,

不再看那个仇恨的方向,而是用冰凉的头颅,轻轻地、带着无限依赖和委屈地,

蹭着阿木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掌心,一下,又一下。然后,它吐出信子,

小心翼翼地、一遍遍地***着阿木手腕上那道为救它而留下的、凸起的、狰狞的旧伤疤。

冰凉的触感,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,狠狠地烫在阿木的心上。十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,

小蛇绝望的眼神,自己奋不顾身的扑救,手腕传来的剧痛,

以及这十年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……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,

最终定格在眼前这遍体鳞伤、却仍不忘指向仇家的身影上。忍?还忍什么?忍到祖坟被平?

忍到伴儿被杀?忍到自己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深山老林里?阿木闭上眼,

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冰冷、带着土腥味的空气,再缓缓吐出,

仿佛要将过去几十年的隐忍和怯懦都一并排出体外。他站起身,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,

走到那张老旧的、吱呀作响的木床前,弯腰,伸手到最深的床底,

拖出一个落满灰尘、散发着霉味的沉重木匣。吹掉灰尘,打开生锈的卡扣,

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捕蛇刀。刀身短而宽厚,刀口虽然蒙尘,但仔细看,

仍隐隐透着冰冷的锋锐。这是他年轻时,为了生计也曾冒险捕蛇用过的家伙,

自从救了过山峰后,就被他深深藏起,视为一段与过去告别的印记,已经闲置了十年。

他拿起刀,用粗糙的拇指,一遍又一遍地、用力地拭去刀鞘上的浮尘。锈迹之下,

是冰冷的钢铁本质,如同他此刻渐渐坚硬起来的心。

过山峰似乎感应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杀气,挣扎着抬起头,

眼中的痛苦被一种锐利、纯粹的杀意所取代,它绷紧了身体,尽管伤痕累累,

但捕猎者的本能已被彻底唤醒。阿木走到门边,嘎吱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。

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,瞬间扑了他一脸,打湿了他的衣衫。他眯起眼,

望着赵老六家那片在雨夜中更加漆黑、如同蛰伏怪兽的方向,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,

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、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决断:“去吧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

这声音轻得像是对夜风的低语,更像是对自己良心的最后交代:“但别伤及无辜。

”话音未落,一道黑色的闪电已从他脚边激射而出!过山峰的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,

快得只留下一缕夹杂着血腥味的腥风,瞬间消失不见。它身上的重伤,似乎在这一刻,

完全被复仇的熊熊烈焰和十年灵性积累的力量所压制、所超越。阿木没有关门,

他就这样站在门口,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,任由风雨吹打。手中的捕蛇刀,紧握着,

锈迹之下,寒意森森,仿佛与他血脉相连。这一夜,寨子里的狗吠得格外凄厉、惊恐,

但很快,又被更大的、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雨声所吞没。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

持续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,天空却并未放晴,而是阴沉得像一块湿漉漉的抹布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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