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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入宅沈砚在辰时末刻抵达谢家老宅。秋阳像被锈铁刮过,洒下的光都是冷的。

道袍下摆掠过枯草,发出细碎的裂响,仿佛踩断了一截截干骨。他停步,抬头望门。

乌木门匾裂成两半,蛛网织满“谢府”二字,风一吹,灰尘簌簌而落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
沈砚把斗笠往后推了推,露出干净的发际。师命只有一句:“谢家老宅怨气未散,速去速回,

莫留情。”他从不留情。至少,在遇见谢无咎之前,他是这样以为的。门环锈蚀,

却轻轻一叩就倒。咣当一声,门板向内洞开,一股潮冷扑面,像有人在暗处张开了口。

沈砚踏过门槛,鞋底碾碎几片枯叶。院内荒草齐腰,中间却留出一条寸草不生的青石板路,

笔直通向正厅,仿佛有人日日行走。沈砚指尖一弹,黄符滑入袖口,指节无声扣住木剑。

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在算方位。师父说过,谢家灭门于百年前,三十七口,一夜死绝。

官府卷宗只剩一句:“妖火焚宅,尸骨无存。”可民间传言更细:当夜红灯高挂,喜堂未散,

新郎被活埋于喜床之下,新娘投井,老父***。而那位新郎,正是谢家独子,谢无咎。

沈砚不信传言,他只信罗盘。罗盘此刻疯转,针尖颤抖,像被无形之手拨弄。沈砚皱眉,

左手并指,在针上一抹。血珠滚落,罗盘骤停。指向正厅。那里,一片漆黑。正厅大门半掩,

阳光被切成薄刃,只照到门槛内侧。沈砚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,听见自己的心跳。咚,咚,

咚。三下之后,多出一声。很轻,像纸扇敲在掌心。“小道长,你找我?

”声音从黑暗里浮出,带着一点笑,一点旧时代文人的腔调。沈砚没有退,反而向前半步,

让日光落在自己鞋尖。“出来。”黑暗里传来低低叹息,像惋惜,又像撒娇。“我出不去,

你进来。”沈砚抬手,两指夹符,符纸无火自燃,青焰一跳,照出三尺之外。空无一人。

只有一张红木喜桌,蒙尘,桌上摆着两支龙凤烛,烛泪干涸,凝成扭曲的血脉。沈砚迈步。

鞋底踏过门槛,像踏过一层薄冰。寒意顺着小腿爬上来,钻进脊背。他看见了那口喜床。

床榻完好,红帐低垂,帐钩轻晃,仿佛有人刚刚坐起。沈砚停在三步外,符火已尽,

灰烬落在掌心,滚烫。“谢无咎。”他第一次唤这个名字。帐内传来轻笑,像少年,

又像老鬼。“我在。”红帐无风自开。床上空无一人,只放着一个纸人。纸人穿新郎袍,

眼尾点朱砂,唇角带笑。沈砚瞳孔微缩。纸人忽然动了,纸颈轻歪,发出沙沙声。“像吗?

”那声音贴着他耳后响起。沈砚猛地旋身,木剑横扫。剑尖划破空气,只斩到一缕冷风。

身后,依旧无人。纸人却已从床上站起,纸袖垂落,像血瀑。沈砚左手掐诀,右腕一震,

木剑脱手,直钉纸人胸口。噗嗤。不是纸裂,是血肉穿透的闷响。纸人胸口渗出鲜红,一滴,

两滴,落在床榻,汇成小小水洼。沈砚指尖一紧。血滴里映出他自己的脸,眉心一道朱砂痕,

像被谁按下的指印。“你刺我?”声音委屈,带着哽咽。沈砚霍然转身。红衣少年终于出现,

坐在断窗之上,双腿悬空,纸扇摇得慢悠悠。他眼尾一点朱砂,像一滴血落在雪里。胸口,

木剑贯穿,剑尖仍在滴血。少年却像感觉不到痛,只垂眼望着沈砚,眸子漆黑,映不出光。

“小道长,你刺得真准。”沈砚喉咙发干。他确定那一剑只刺中纸人。可血是真的,

剑也是真的。少年抬手,握住剑柄,缓缓拔出。剑身摩擦骨血,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。

他却笑,露出一点虎牙。“礼尚往来,我也送你一样东西。”少年抬腕。染血的木剑被抛回,

剑柄撞向沈砚胸口。沈砚抬手接住,掌心一阵发麻。再抬眼,窗棂已空,只留一点红影,

像被风吹散的纸灰。沈砚退出正厅,日已西斜。罗盘安静了,指针稳稳指向南方,

仿佛方才的疯转只是错觉。他却不敢再踏青石板路,转而掠上屋脊,居高临下。

谢家宅院呈回字形,四进四出,中庭一口枯井,井栏雕莲花,莲瓣里嵌着暗红。

沈砚视线掠过,忽地停住。井边,有人。红衣少年背对他,蹲在井栏,

正把一只纸船往井里放。纸船雪白,船头却点朱,像一瓣杏花。少年手指一松,

纸船笔直坠落,半晌,才传来极轻的啪嗒,像一滴泪砸碎。“你往下看。”少年没有回头,

声音却清清楚楚飘上屋脊。沈砚不动。少年叹气,自己站起,转身,仰头。

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他脸上,皮肤苍白到透明,能看见淡青血管。“井底有我。”他说。

沈砚指尖一紧,终于开口。“百年前,你死在此地?”少年歪头,像在思考。“我不记得死,

只记得醒。”“醒来就在这里,穿红袍,戴纸扇,人人叫我少爷,可他们都不说话。

”“后来,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,只剩我。”“再后来,你来了。”少年抬手,指向沈砚,

指尖在夕阳里透出一点亮。“你来了,他们才又出现。”沈砚心头微凛。

他想起师父另一句叮嘱:“若鬼识你姓名,勿答,勿视,勿念。”可他已答了,也已视了。

念,似乎正在发生。少年似乎看透他的迟疑,展颜一笑。“我叫谢无咎,你叫什么?

”沈砚沉默片刻,终是开口。“沈砚。”少年低声念了一遍,像在舌尖滚过一粒糖。“沈砚。

”他喊得极轻,尾音却拖得长,像要把这两个字烙进魂魄。沈砚忽觉耳后一热,

仿佛真被烫了一下。他不再答,掠下屋脊,朝外宅走。少年没有追,只在身后喊。

“夜里别乱走,宅子会迷路。”声音被晚风吹散,像提醒,又像诅咒。

沈砚在外宅一间偏房落脚。房中家具俱在,桌椅蒙尘,床榻却干净,像有人提前拂过。

他不敢睡,盘膝坐在床侧,木剑横膝,符纸压于掌心。一更鼓响,草虫噤声。二更鼓响,

风停。三更鼓响,门被轻叩。笃,笃,笃。三下,停住。沈砚睁眼,眸中无波。

门外传来少年温软嗓音。“沈砚,我冷。”沈砚不动。门缝下,慢慢探进一张纸条,

被月光照得惨白。纸条自己展开,上面一笔小楷:“我冷,借你袍角。”沈砚两指一拈,

纸条自燃,火苗舔上字迹,发出极轻的噼啪。门外静了片刻,少年笑了一声,像自嘲。

“好吧,你睡。”脚步声远去,赤足踏在青砖,声音轻得像猫。沈砚却更清醒。

他睁眼到天亮。卯时初,第一缕晨光穿窗,落在地面,照出密密麻麻的脚印。从他床前,

延伸到门口,来回七遍。沈砚垂眸,抬手按住胸口。那里,心跳比往日快了一拍。他不知,

这是道心裂缝的第一声。天亮后,沈砚重走宅院。白日里的谢家老宅,与夜完全不同。

荒草安静,井水平静,连风都收敛。他站在井边,低头。井水漆黑,却映出他自己的脸,

眉心那道朱砂痕,比昨日更深。沈砚皱眉,抬手去擦,指尖却触到一点凹凸,

像被谁用指甲刻过。他心头一沉。身后忽有脚步。回头,是谢无咎。少年换了一身素白,

红衣搭在臂弯,像捧着一滩血。他走近,抬手,用红衣袖口去擦沈砚眉心。沈砚后退半步,

避开。少年也不恼,只笑。“别擦,擦不掉。”“是什么?”“我的标记。”少年眨眼,

黑眸里闪过一点亮。“你刺我一剑,我留你一道,公平。”沈砚沉声。“如何除?

”少年想了想,答得认真。“渡我。”沈砚攥紧木剑。“怎么渡?”少年抬手,指向东南角。

那里,有一间小祠堂,门常年紧锁。“把我牌位拿出来,擦净,供在你床头,三日。

”沈砚眯眼。“仅此?”少年笑出虎牙。“仅此。”沈砚不语,转身朝祠堂走。

少年在身后喊。“沈砚,你若敢,我就敢跟你走。”沈砚脚步未停,只留一句。“我不带鬼。

”少年声音追上来,像藤蔓。“你会的。”沈砚不再答,推开祠堂门。灰尘扑面,阳光涌入,

照出满室牌位。最上层,供着一枚乌木灵位,金字剥落,只余一个“咎”字。沈砚垫脚取下,

指尖刚触到,牌位便渗出暗红,像泪。他收回手,取出黄符,将牌位整个包起。转身时,

少年已不在原地。只有红衣搭在井栏,被风吹得鼓起,像一面残旗。沈砚低头,看手中牌位。

黄符迅速湿透,血却未滴落,全被符纸吸收,符纹因此更亮。沈砚心头微动。他忽然明白,

自己已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。而路的尽头,站着谢无咎。红衣,朱砂,纸扇,还有一句。

“你渡我,不如渡你自己。”沈砚抬步,走出祠堂。阳光正好,荒草如波。他低头,

看自己的影子,被拉得很长,很长。而在影子尽头,另一道红影,悄悄并肩。沈砚没有回头。

他知道,回头也看不见。可那道红影,已在他心里,落下第一笔颜色。

2 旧梦沈砚把牌位带回了偏房。门窗紧闭,阳光被窗棂切成方块,落在桌上,

像一口口微缩的井。他把黄符层层拆开,乌木灵位完全露出,漆色老旧,边缘磨损,

却带着奇异的温润,像被人反复***过。沈砚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怨气。干净到近乎温柔。

他伸手,以指腹去擦那个“咎”字。血痕被抹开,变成淡红雾影,却在下一瞬又慢慢凝聚,

重新描出笔画。仿佛那字不是写上去,而是从木头里长出来。沈砚收回指,

取出净水、艾草、朱砂,以道门常法,为牌位净尘。水洒上去,立刻被吸干,艾草触之即焦,

朱砂更是无法附着。他心头微沉。这不是普通怨灵,而是血契系骨之物。若要渡,须先寻骨。

可谢家灭门,尸骨无存,又要去哪里寻?沈砚抬眼,看窗外天色。日已西斜,再有一个时辰,

便到黄昏。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,咚,咚,咚,比昨日更响。那声音像在提醒,

时间已不多了。更鼓未响,谢无咎已至。今***穿回那身红衣,发束玉簪,纸扇挑在指间,

扇骨敲着掌心,一步一响。他站在门槛外,并不进来,只偏头看沈砚。“你拿了我的牌位,

便要对我负责。”沈砚盘膝坐在床侧,木剑横膝,目光淡淡。“我只答应供三日。

”谢无咎笑,眼尾朱砂被夕照映得发亮。“三日,也足够。”沈砚问。“足够什么?

”少年答。“足够你梦见我。”沈砚皱眉。“我未必会睡。”谢无咎抬手,纸扇指向牌位。

“你擦不掉那个字,便睡不安稳。”话音落,沈砚便觉眉心那道朱砂痕微微发烫,

像被火针抵住。他神色未变,只把牌位往桌上一放,起身。“走吧,带我去你死的地方。

”谢无咎眨眼,似被这句话逗笑。“死的地方很多,你想看哪一处?”沈砚冷声。“第一处。

”少年合拢纸扇,扇骨在掌心敲出清脆一声。“好,随我来。”他转身,脚步轻得像猫。

沈砚跟上,却在跨过门槛时,忽觉脚下一沉,像踩进软泥。低头看,青砖地面完好,

可那种黏腻感却真实存在。谢无咎回头,对他伸指,嘘了一声。“别低头,看前面。

”沈砚抬眼,前方荒草自动分开,露出一条暗红小径,像被血刷过。他不再迟疑,踏上去。

每一步,都听见极轻的碎裂声,像踩碎细小的骨头。谢无咎走在前面,红衣被风吹得鼓起,

颜色比小径更暗。沈砚忽然生出错觉,自己不是去寻骨,而是去赴一场喜宴。

一场推迟了百年的喜宴。小径尽头,是喜堂。白日里,沈砚曾路过此处,门扉破败,

红绸成灰。此刻再看,却焕然一新。红灯高挂,红绸垂落,喜字贴满门窗,甚至那对龙凤烛,

也在燃烧,烛泪滚滚,像滚烫的珍珠。沈砚停步,指间已夹黄符。谢无咎却伸手,按住他腕。

“别动,只是回忆。”沈砚抬眼,看少年侧脸。谢无咎眸中映出烛光,像两汪血湖。

“那一夜,我也以为只是回忆。”他牵住沈砚袖角,把人拉进喜堂。门在身后无声阖上。

沈砚看见满厅宾客。他们穿长衫马褂,却面无五官,只有一张平滑脸皮,像被雪抹平。

他们举杯,却无声,他们笑,却无痕。沈砚被谢无咎牵着,一路走到喜桌前。

桌上摆着合卺酒,酒色深红,像未凝的血。谢无咎松开他,取杯,递来。“喝一杯?

”沈砚不接。“我持戒。”谢无咎哦了一声,也不勉强,自己仰头饮尽。

酒液顺着他唇角流下,滑过颈侧,滑过锁骨,没入红衣,颜色融为一体。他抬袖,擦唇,

低声道。“我死前,喝的是毒酒。”“我父亲亲手递的。”“他说,谢家不容玷污,

我既与男子私通,便以死洗辱。”沈砚指尖微紧。“那男子是谁?”谢无咎看他,

眸色深得像井。“你很快就会知道。”话音落,满厅红灯同时炸裂,火雨倾盆。

那些无面宾客,瞬间化作纸人,被火舌***,卷曲,成灰。喜堂崩塌,地面裂开,

一只只青白手臂从裂缝探出,抓住沈砚脚踝。沈砚挥剑斩臂,断口却涌出更多手臂,

像割不断的流水。谢无咎站在火海里,红衣猎猎,对他伸手。“跳下来。”沈砚不及问,

脚下地面已彻底碎裂。他整个人坠落。火海,纸灰,尖叫,一并远去。只剩谢无咎的声音,

贴在他耳后。“别怕,我在。”沈砚重重落地,却无痛感。他睁眼,四周一片漆黑,

只有远处一点微光,像将熄未熄的烛。他起身,朝光走去。脚下是软土,每走一步,

便留下一个湿印,转眼又被土吸干。微光渐近,是一口井。井台雕莲,莲瓣嵌暗红,

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口。井沿趴着一个人,白衣湿透,黑发垂落,遮了脸。沈砚走近,俯身。

那人抬头,与他四目相对。沈砚呼吸骤停。那张脸,与他一模一样,只是眉心多一道朱砂痕,

像被谁用指甲刻出。白衣“沈砚”开口,声音却属于谢无咎。“你终于来了。

”沈砚后退半步。“你是谁?”对方答。“我是你。”“也是被他活埋的那个。

”沈砚心头一凛,尚未来得及问,井底忽然传来敲击声。咚,咚,咚。缓慢,坚定,

像有人在用额头撞木板。白衣“沈砚”伸手,抓住他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“下去吧,

他在等你。”沈砚被一把推入井中。黑暗瞬间合拢。他听见水声,却不见水,

只有无数细碎低语,从四面八方涌来。“沈砚。”“沈砚。”“沈砚。”每一声,

都贴着耳膜,像要钻进他血脉。他忽觉胸口剧痛,低头看,木剑竟贯穿自己,

剑柄握在一只青白手中。那只手,属于谢无咎。少年悬在井中央,红衣铺开,

像一朵巨大的食人花。他抬眼,黑眸里映出沈砚惊愕的脸。“疼吗?”沈砚张口,

却发不出声。谢无咎伸手,抚过他唇,指腹冰凉。“我也疼。”“百年前的疼,我分你一半。

”沈砚眼前一黑,剧痛如潮水退去。他再次睁眼,已回到偏房屋顶,躺瓦片上,星光扑面。

谢无咎坐在他身旁,红衣铺瓦,像一摊凝固的血。少年侧头,对他笑,像什么都没发生。

“梦完了。”沈砚坐起,摸自己胸口,木剑完好,并无伤痕。可那种疼痛,仍留在骨缝里,

一下一下跳。他嗓音低哑。“那是你的记忆?”谢无咎摇头,又点头。“是,也不是。

”“我忘了一些,你补上了。”沈砚不解。谢无咎伸手,点他眉心。“你欠我的,想起来,

再还。”指尖冰凉,却带着奇异的烫。沈砚再次听见自己的心跳,咚,咚,咚。比昨日更响,

更急。像催更的鼓,又像迎亲的锣。天将亮未亮,星子一颗颗熄灭。

沈砚与谢无咎并肩躺在瓦面,谁也没说话。风掠过,带来远处更鼓,五更了。谢无咎先开口,

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。“我出生时,父亲请道士批命,说我是孤星入命,克亲克友,

注定无嗣。”“我母亲不信,给我取名无咎,意为无过。”“可后来,我还是过了。

”“与我一起读书的那位,姓沈,单名一个砚字。”“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,

却在我成亲前夜,带我逃婚。”“我们没逃掉。”“我被抓回,他被父亲以惑乱人心的罪名,

杖毙于庭。”“我亲眼看着,一声没吭。”“然后,我喝了毒酒,被钉入棺,活埋于喜床下。

”“再后来,我醒了,成了现在这样。”谢无咎侧过身,面对沈砚,指尖轻轻划过他鼻梁,

像确认轮廓。“我等了百年,终于等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你。”“你说,这是巧合,还是报应?

”沈砚望着渐渐发白的东方,嗓音沙哑。“是债。”谢无咎低笑,肩头微颤。“那就还吧。

”沈砚闭上眼。“怎么还?”少年答。“三日之后,把我带出老宅。”沈砚睁眼。

“带出之后呢?”谢无咎伸手,覆在他眼上,掌心冰凉。“之后,你就知道了。”晨光乍破,

第一缕金线落在少年红衣,映出大片暖色,却照不暖他指尖。沈砚在那片黑暗里,

听见自己说。“好。”话音落下,覆在眼上的手微微一抖,像被烫到。谢无咎收回指,

翻身坐起,背对沈砚,嗓音带笑。“那三日里,你别再刺我。”沈砚也坐起,看他背影,

忽觉那肩背单薄得可怜。他开口,声音低却清晰。“我答应。”少年回头,

眼尾朱砂被晨光映得发亮,像一粒将融的糖。“沈砚。”“嗯?”“你眉心这道痕,

是我盖的章。”“盖了,就不许擦。”沈砚抬手,指腹掠过那道朱砂,指尖沾了颜色,

却真的没再擦。他起身,踏着瓦面,先一步跃下。谢无咎在屋顶喊。“喂,去哪?

”沈砚回头,看少年坐在晨光里,红衣招摇,像一面新升的旗。“去给你找骨。

”谢无咎愣住,旋即笑开,声音追上来,像藤蔓。“我陪你。”沈砚没回头,只抬手,

摆了摆。那动作,像告别,又像应允。3 纸人术沈砚在天光大亮时回到偏房,

把谢无咎的牌位端正摆回桌面。乌木灵位在晨光里泛着暗红,像一截凝干的血。

他取净水三滴,不洒,只悬于杯口,看水面自己的眉心。那道朱砂痕颜色更深,

边缘微微卷起,像旧伤口结痂。沈砚以指去捻,捻下一粒极细的朱屑,落在水杯,瞬间化开,

水色依旧清澈。他心头微松,却又更沉。血契已入骨,三日之限,拖不得。谢无咎说,

要把他带出老宅,必须先重聚骸骨。可谢家灭门当日,棺木被钉,尸身被铁水浇缝,

早已与宅基融为一体。要寻骨,只能先寻“替代”。道门有纸人术,以纸为骨,以血为筋,

以魂为心,可暂代肉身。此术被列为禁术,沈砚只在典籍看过,从未施为。如今,

却要用来救一只鬼。他自嘲一笑,取出黄符,剪做六寸人形,以朱砂点七窍,再以墨线缠腕,

一端系于自己指根。纸人成形,薄如蝉翼,立在桌面,摇摇欲坠。沈砚咬破指尖,血珠滚落,

按在纸人心口。纸人猛地抬头,扁平脸上无目,却像与他对视。沈砚低声念咒,指诀翻飞,

纸人随之伸展四肢,关节发出细微沙沙声,像雪落竹梢。咒声止,纸人屈膝,对他行礼,

姿态谦卑,像古礼中的书童。沈砚额角已见汗,却不敢停,又以剑尖挑起谢无咎牌位,

将一点木屑削进纸人胸腔。纸人胸口立刻鼓跳,发出咚咚轻响,与沈砚心跳同频。与此同时,

后院井台,红衣少年正坐在井栏,纸扇敲掌心,忽地抬眼,眸中闪过讶色。“竟真敢用禁术。

”他低笑,声音散在风里,像红绸掠过刃口。午后,老宅静得发闷。沈砚带着纸人,

沿回廊一路向西,那里曾是谢家祠堂,如今塌了半边,瓦砾下压着无数牌位。

纸人走在他前面,脚步轻飘,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浅浅湿印,很快被尘土吸干。沈砚知,

那是自己血里的阳气,正被宅子悄悄吞噬。他不敢停,也不能停。祠堂门槛被焦木堵住,

纸人侧身,像薄刃滑过缝隙,沈砚却需抬腿跨过。脚刚落地,一股腥甜扑面,

像陈年血坛被打翻。祠堂内,黑灰满布,正中供案却干净,案上供着一枚小小纸印,

鲜红如初。纸人走过去,伸手取印,指尖刚触,纸印便燃起青火,眨眼成灰。灰却未落,

反被纸人吸入七窍。纸人后背立刻鼓起一道脊骨,发出竹爆般脆响,身形瞬间拔高一寸,

轮廓更似少年。沈砚心头一跳,明白纸印里封着谢无咎一段骨血。他上前,

以剑尖挑开供案下一块地砖,砖下藏铁盒,盒盖刻着谢氏家徽,已被火熔得模糊。纸人跪坐,

双手捧盒,像献宝。沈砚以指撬锁,盒盖开,一股腐甜涌出,里面却只有一撮焦黑木屑,

隐约带红。木屑遇风,化作细粉,顺着剑身爬上,一路钻进纸人腕脉。

纸人手臂立刻浮现淡青血管,像春芽抽枝,转瞬隐没。沈砚知道,

那是棺木与血混成的“假骨”,虽非真骸,却载有执念。他合盒,以黄符封,收入袖中。

纸人起身,对他弯腰,声音沙沙,像纸擦过琉璃。“主人,还要多少?”沈砚低声答。

“再取两处。”纸人领命,先一步掠出祠堂,身形比先前灵活十倍。沈砚跟出,

却听头顶瓦片轻响,像猫踩过。他抬头,只看见一角红衣,一闪没入阴影。第三处,是厨房。

谢家灭门后,厨房被火焚烧,屋梁塌落,铁锅裂成两半,锈刃上挂着干枯瓜瓤,像风干的肺。

纸人停在灶台前,以指敲敲铁壁,发出空洞回声。沈砚俯身,看灶膛,里面积满黑灰,

灰中却埋着半截铜簪,簪头雕并蒂莲。他伸手去拾,指尖刚触,铜簪便化为铜水,渗进灰里。

灰立刻翻涌,像被煮沸,升起缕缕红雾。雾凝成一只手,青白,纤细,指节戴一枚小小铜环。

手一翻,握住纸人脚踝。纸人无法发声,却剧烈颤抖,胸口咚咚心跳骤然紊乱。

沈砚迅速以剑尖划掌,血珠甩出,落在青白手背。手像被烫,猛地缩回,红雾重新散成灰。

纸人脱困,却跪坐不起,胸口心跳越来越慢,像被无形之手扼喉。沈砚心知,此处怨念最深,

应是谢家女眷投井前,曾在此留诀。他不敢再取骨,反以符火封灶膛,抱起纸人,疾退出门。

刚出厨房,背后轰然一声,整座灶屋塌成废墟,尘土扑出,被阳光照成金浪。

纸人躺在他臂弯,身形已缩回六寸,薄如枯叶,心跳只剩一息。沈砚以指按它心口,

渡入真气,良久,纸人胸膛才重新起伏。他低语。“够了,回。”纸人却抬手,指向西南。

那里,是谢无咎的卧房。卧房外,紫藤枯死,枝蔓如铁,纠缠窗棂。沈砚推门,

门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锐响。房内陈设完好,书案上摊着一卷未合的《楚辞》,纸页泛黄,

却无一字,只剩满页水渍,像被泪洇过。纸人从他怀里跳下,落地无声,却径直走到书案前,

以指蘸水,在桌面写字。字迹浮现,一笔一划,是古隶。“骨在榻下。

”沈砚看向那张雕花床,红帐低垂,帐钩轻晃,仿佛前一刻还有人卧读。他走近,以剑挑帐,

床板平整,无缝无隙。纸人却趴下,以耳贴地,手指轻敲,咚咚空响。沈砚会意,并指如刀,

沿床沿一划,木板应手而起,露出下方暗格。暗格里,并排放着两只木偶,一男一女,

男穿红袍,女着凤冠,面目皆与真人无异,只是眼眶被剜空,黑洞洞望向上方。木偶心口,

各钉一枚长钉,钉尾系红绳,绳上挂小纸牌,写生辰八字。沈砚一眼认出,其中之一,

正是谢无咎。他伸手拔钉,钉出,却无血,只飘出一缕红雾,雾中隐约传来少年笑声,

像被风撕碎。另一只木偶,却在他指尖刚触时,忽然扭头,发出咔嚓脆响,

空洞眼眶里涌出黑水,水落绳结,红绳瞬间腐断。黑水沿绳爬向沈砚手腕,带着刺骨阴寒。

沈砚迅速以黄符裹掌,反腕一震,黑水被符火逼退,缩回木偶眼眶。木偶却发出女子尖笑,

声音撕裂,像锈铁刮过玻璃。纸人扑上来,以薄纸胸膛挡住黑水,水落纸面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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