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北风卷着麦秸来1969年的北风,裹着西伯利亚的寒气,卷过青溪镇的麦秸垛时,
发出呜呜的响。林卫东裹紧了蓝布棉袄,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冻红的手背,
他望着村口那棵老槐树,枝桠上的残雪簌簌往下掉,像谁在天上撒盐。脚下的土路冻得邦硬,
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冰碴碎裂的脆响,混着远处拖拉机“突突”的喘息,
成了青溪镇冬日里最常听见的调子。“林卫东!发啥呆?该卸车了!
”生产队长王德福的大嗓门从拖拉机旁传来,震得他耳朵嗡嗡响。王德福是个红脸膛的汉子,
常年穿着件黑棉袄,腰间系着根草绳,嗓门亮得能穿透风雪。林卫东应了声,弯腰去搬麻袋。
麻袋里装的是过冬的土豆,冻得硬邦邦的,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。
他是三个月前从上海来的知青,脸盘还带着城里孩子的白净,
手却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茧——这是青溪镇给的见面礼,粗糙,却实在。同来的知青里,
有人还在为磨破的手套抹眼泪,他却早学会了把疼藏在心里,
就像藏起从上海带来的那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裹在棉袄里,生怕被寒风刮走了油墨香。
拖拉机“突突”地喘着气,车厢板上还坐着个姑娘,扎着两条麻花辫,辫梢沾着点麦秸。
她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针线,蓝布裤子的膝盖处磨破了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布。
听到王德福的喊声,她抬起头,露出张清瘦的脸,
眼睛亮得像青溪的水——那是条穿镇而过的河,夏天水丰时能没过膝盖,冬天结了冰,
却依然能看出底下的清澈。“苏晓兰,你也下来搭把手!”王德福朝她喊。姑娘应了声,
动作利落地跳下车,落地时踉跄了一下,手里的针线包掉在地上。林卫东正好搬着麻袋经过,
弯腰帮她捡起来。针线包是用碎花布拼的,边角已经磨得发白,里面装着枚顶针,
还有半截红毛线——后来他才知道,那是她从北京带来的,原本想给父亲织条围巾。
“谢谢你。”苏晓兰接过针线包,指尖碰到他的手,像触到了冰,猛地缩了回去。
她的脸红了,低下头,辫梢在胸前轻轻晃,像两只停落的鸟。林卫东也觉得手背发烫,
慌忙转过身去搬土豆。他听说过这个叫苏晓兰的姑娘,是北京来的知青,比他早来半年,
在大队小学当代课老师,听说字写得好看,歌也唱得好。有次他路过学校,
听见她教孩子们唱《东方红》,声音脆得像冰凌相撞。刚才离得近,
他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,混着麦秸的味道,很干净,像青溪镇刚下过雪的清晨。
卸完土豆,天已经擦黑。知青点的烟囱冒出了烟,远远望去,像支歪歪扭扭的铅笔。
那是几排土坯房,墙是黄的,顶是灰的,窗户糊着报纸,风一吹就哗啦啦响。
林卫东踩着冻硬的土路往回走,鞋底碾过冰碴,咯吱作响。快到知青点时,身后传来脚步声,
他回头,是苏晓兰。“你也是知青点的?”她快走几步跟上他,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,
像串透明的珠子。“嗯,住东头那间。”林卫东说,“你呢?”“我住西头,
跟两个女同志挤一间。”苏晓兰笑了笑,眼睛弯成了月牙,“刚来的时候不适应,
总觉得这风比北京的硬,吹得人脸疼。夜里躺在炕上,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跑,吓得睡不着。
”“上海的风也软,裹着潮气,不像这儿,干冷干冷的。”林卫东说。他想起上海的冬天,
弄堂里飘着煤炉的烟,母亲总在窗边织毛衣,线团滚在地板上,发出轻微的响。
有次他半夜醒来,看见母亲还在织,灯光映着她鬓角的白,像落了层霜。两人并排走着,
没再多说什么。雪又开始下了,小朵小朵的,落在苏晓兰的辫梢上,像撒了把碎银。
林卫东看着她的侧脸,在暮色里显得很柔和,心里忽然觉得,这青溪镇的冬天,
好像也没那么难熬。至少,这条结冰的土路上,不再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。
2 油灯下的字迹知青点的屋子是土坯墙,糊着报纸,报纸上的字迹已经泛黄,
印着“农业学大寨”的口号。林卫东住的那间,墙角堆着半袋红薯,是他省下来的口粮。
晚上点着煤油灯,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桌面上,留下一个个小黑点,
像谁在纸上点了串省略号。他摊开信纸,想给家里写封信,笔尖悬了半天,
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。说这里的土豆炖得发面?说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?还是说,
今天见到个北京来的姑娘,眼睛很亮,辫梢沾着麦秸?同屋的赵建国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,
手里拎着个空酒壶。“写啥呢?给家里报平安?”赵建国是天津来的知青,性子爽朗,
爱喝两口,“别写太苦,不然家里该睡不着觉了。我给我妈写信,就说天天吃白面馒头,
顿顿有肉,其实呢?红薯面窝头都得省着吃。”林卫东笑了笑,没说话。
他知道赵建国说得对,报喜不报忧,是他们这些远离家乡的人,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正对着信纸发呆,门被轻轻敲了敲。“林卫东在吗?”是苏晓兰的声音,像浸了水的棉线,
轻轻柔柔的。他赶紧起身开门,苏晓兰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本书,蓝布棉袄上落了层薄雪。
“我听说你带了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?能不能借我看看?”她的睫毛上沾着雪粒,
说话时微微颤动,像只受惊的蝶。“在呢,你等一下。”林卫东转身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本书,
书皮已经磨掉了角,是他来之前,父亲塞给他的。父亲是中学老师,戴着副黑框眼镜,
那天送他去火车站,没说多少话,只把这本书塞进他包里:“没事多看看,
保尔·柯察金能挺过来,你也能。”苏晓兰接过书,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,
像在抚摸一件珍宝。“我来的时候带了本诗集,被水泡了,好多页都粘在一起了。
”她抬起头,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光,“是普希金的,我爸送我的。要是你想看,
我可以借给你,就是字迹不太清楚了。”“好啊。”林卫东说。他其实对诗集不太懂,
但他想看看,能让她宝贝成这样的书,到底写了些什么。苏晓兰没立刻走,
看着他桌上的信纸:“给家里写信呢?”“嗯,还没写完。”林卫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
“不知道写啥。”“就写这儿的事呗。”苏晓兰笑了,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写今天卸土豆,
土豆冻得像石头;写雪下得多大,
把麦秸垛都盖住了;写……写王队长家的狗又偷吃鸡了——昨天他媳妇追着狗骂了半条街,
可逗了。”林卫东被她逗笑了:“这样写,我妈该担心了。”“担心才好呢,
说明有人惦记着你。”苏晓兰说,“我给我爸写信,就写我教的学生多调皮,
写谁家的母鸡下了双黄蛋,他每次回信都嘱咐我,别冻着,别累着。”她顿了顿,
声音轻了些,“其实我知道,他是想让我多说说自己,他才放心。”林卫东看着她,
忽然觉得,这个北京来的姑娘,心里藏着很多事,像青溪的水,看着浅,底下却很深。
他想起刚来时,听知青点的人说,苏晓兰的父亲是大学教授,
因为“成分”问题被下放到农场,她来青溪镇,是想替父亲分担点什么。“那我先回去了,
书看完了就还给你。”苏晓兰抱着书,转身往西头走。土路上的雪被踩出一串脚印,
像串省略号,从他门口,一直延伸到西头的灯光里。林卫东关上门,回到桌边,拿起笔。
这次,笔尖落在纸上,很顺畅。他写了青溪镇的雪,写了冻硬的土豆,
写了生产队长的大嗓门,还写了……一个北京来的姑娘,借走了他的书,眼睛很亮,
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。油灯的火苗轻轻晃着,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很长,很安静。
窗外的风还在吹,呜呜的,却好像没那么冷了。3 课堂上的炊烟第二天一早,
林卫东去大队部领工具,路过大队小学时,听见里面传来读书声。声音很脆,
像刚从冰里捞出来的枣子,带着点含糊的口音,却读得格外用力。大队小学是两间土坯房,
窗户上糊着塑料布,被风刮得哗哗响。林卫东停下脚步,从破了个洞的窗户往里看。
苏晓兰站在土坯搭的讲台上,穿着那件蓝布棉袄,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。她手里拿着根粉笔,
在黑板上写着“我爱北京***”,字迹娟秀,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——后来他才知道,
那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,写不了几个字就会掉渣,她每次写字都得很用力。
底下坐着十几个孩子,大的十来岁,小的才五六岁,穿着打补丁的棉袄,脸蛋冻得通红,
像熟透的苹果。有个小男孩的鼻涕快流到嘴里,他吸溜了一下,赶紧坐直了,眼睛瞪得溜圆。
“苏老师,‘***’的‘安’,咋写?”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手,声音奶声奶气的。
她叫丫蛋,是村里老张家的孙女,爹娘去外地打工了,跟着爷爷奶奶过。
苏晓兰笑着走到她身边,握着她的手,在草稿纸上写:“你看,宝盖头底下一个‘女’,
就像妈妈把你护在怀里,多安全。”她的手很轻,丫蛋的手却冻得通红,指甲缝里还沾着泥。
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,像在画个小房子。林卫东站在窗外,
看着苏晓兰的侧影,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,给她镶了层金边。他忽然想起上海的老师,
穿着干净的衬衫,站在明亮的教室里,用带着吴侬软语的普通话讲课。而这里的课堂,
土坯墙,破窗户,孩子们的脸蛋冻得通红,但苏晓兰的眼睛里,
却有和上海老师一样的光——那是对知识的敬畏,对孩子的温柔。“林卫东!
你在这儿偷懒呢?”王德福的大嗓门从身后传来,吓得他一哆嗦。王德福手里拎着个鞭子,
是赶牲口用的,上面还沾着点草屑。“不是,我路过……”林卫东赶紧解释。
“路过就快走吧!今天要去挖渠,迟到了扣工分!”王德福瞪了他一眼,转身往大队部走,
走了两步又回头,“那女娃子是个好老师,村里的娃以前都野得很,现在天天盼着上学。
”林卫东最后往教室里看了一眼,苏晓兰正好抬起头,对上他的目光。她愣了一下,
然后笑了,像朵悄悄开在雪地里的花。挖渠的活儿很苦,冻土硬得像铁,镐头下去,
只能留下个白印子。林卫东的手被震得发麻,虎口隐隐作痛,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,
刚流到下巴就冻成了冰碴。歇晌的时候,他坐在土坡上,从怀里掏出个冻硬的窝头,
啃了一口,剌得嗓子疼——那是红薯面做的,带着点土腥味,咽下去的时候像吞了团草。
“给你。”一只手伸到他面前,手里拿着个烤红薯,冒着热气。红薯皮焦黑,
裂开的缝里露出金黄的瓤,甜香扑鼻。林卫东抬头,是苏晓兰。她刚从学校回来,
辫子上沾着点粉笔灰,脸颊冻得通红。“我班上的学生给我的,他家红薯窖里存了好多,
甜着呢。”她说着,把红薯往他手里塞了塞,“快吃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他接过红薯,
烫得手直抖,剥开皮,金黄的瓤冒着热气,甜香扑鼻。咬一口,软糯香甜,
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,好像把刚才啃窝头的剌痛感都抚平了。“谢谢你。”“谢啥,
都是知青,互相照应着。”苏晓兰在他身边坐下,从口袋里掏出块硬糖,剥开糖纸递给她,
“含块糖,嘴里能舒服点。”糖是水果味的,甜丝丝的,在嘴里慢慢化开。
林卫东看着苏晓兰,她正望着远处的青溪,河水结了层薄冰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风把她的辫子吹起来,拂过她的脸颊,她抬手把辫子别到耳后,指尖冻得发红。“你说,
春天的时候,青溪会不会解冻?”她忽然问,眼睛里带着点向往。“肯定会。”林卫东说,
“到时候,冰化了,水就流得快了,岸边说不定还会长出青草。”他想起上海的春天,
弄堂里的梧桐树发芽,绿油油的,像给天空撑了把伞。“那时候,
学生们就能在河边放风筝了。”苏晓兰笑了,眼睛里好像已经看到了春天的样子,
“我带他们做过风筝,纸糊的,画着孙悟空,就是总飞不高。丫蛋说,等风筝飞起来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