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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南的风,是有重量的,裹着雪山顶上游离的冰寒,压在人肩上,沉甸甸的冷。

夕阳正从冈仁波齐巨大的山脊线上往下坠,把稀薄空气里的一切都刷上一种陈旧的金色,

连卓玛家矮土墙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,像凝固的墨迹。我坐在临时搭建的工作台前,

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碱基对序列,手指僵冷,几乎握不住温杯。

第三组对比数据再次error,卫星网络信号弱得如同叹息。我烦躁地合上电脑,

发出一声闷响。“央金博士,喝点热茶吧。”卓玛撩开厚重的牦牛毛门帘,

端着一壶酥油茶进来,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,语气却温和。茶壶放在桌上,

浓郁的、带着咸腥气味的暖雾瞬间腾起,模糊了我冰冷的镜片。“谢谢。”我低声道,

摘下眼镜擦拭,视线掠过窗外。天地正在迅速褪去金色,沉入一种辽阔无边的青灰色。

远山只剩下锯齿般的剪影,寂寥得让人心头发空。然后,我看见了他。一个男人的身影,

正从那片吞噬光线的青灰里走来,步伐平稳,像是丈量了无数遍这段荒芜的距离。

藏袍的颜色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,只有臂膀间那卷磨损了边缘的经书卷轴,

泛着一点微弱的光。他又来了。卓玛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

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了然的复杂神情,她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退了出去。门帘落下,

隔开内外两个世界。我重新戴上眼镜,看着那身影穿过矮墙的缺口,停在门外。没有敲门,

他似乎知道我已经看见了他。我起身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冷风立刻灌了进来。

他站在那儿,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,气息却平稳如常,仿佛那一路跋涉丝毫不费力气。

他很年轻,眉骨很高,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深,像两潭不见底的古井。鼻梁挺拔,

嘴唇的线条抿出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静。典型的康巴汉子轮廓,却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。

是那种眼神,太平静了,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,倒像装下了几百年的风霜。“央金博士。

”他开口,汉语出乎意料地流利,只是音调有些平直,像诵经时的调子。他叫我这个名字时,

总有种奇怪的郑重。他双手递过一只裹着厚布的铜壶,壶嘴热气袅袅。“酥油茶。

”然后又递上那卷深褐色的经书,纸张边缘卷起,散发着陈旧墨汁和酥油混合的气味。

“今天的经文。”我没接。空气凝滞,只有风掠过原野的呜咽。“桑吉,对吧?

”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冷静,属于实验室的那种冷静,“我最后一次告诉你,

我不需要酥油茶,更不需要念经。我是来工作的,生物基因研究,懂吗?科学。这里,

”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,“只相信数据和证据。没有什么前世,

更没有谁杀了谁这种……荒谬的事情。”他举着壶和经书的手纹丝不动,

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,那里面没有一丝被冒犯或想要争辩的涟漪,反而像是一片海,

安然吸纳了我所有试图砸出波澜的石子。“罪业需要洗涤,执念蒙蔽智慧的眼。

”他的声音像远处的雪山,冷而恒定,“您不记得,没关系。我记得。”这种话他每天都说,

换着词句,核心意思雷打不动。而我每天的拒绝,也像例行公事,苍白无力。“你的记得,

基于一个我无法验证的幻觉。”我试图跟他讲最基础的逻辑,“记忆是不可靠的,

尤其是关于‘前世’这种没有实证支撑的概念。

我需要的是可观测、可重复、可验证的证据……”他微微摇了一下头,打断我,不是无礼,

而是一种深切的、近乎悲悯的否定。“灵魂的债,不在显微镜下。它在每一次呼吸里,

在每一次心跳间。”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肺叶刺疼。沟通无效,一如既往。

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理解“显微镜”和“DNA”是什么意思。也许在他认知里,

那和我听不懂的晦涩经文一样,只是另一种无关紧要的嘈杂声响。最终,

我还是接过了那壶酥油茶。太重了,铜壶带着滚烫的温度,灼着我的掌心。我知道,

如果我不接,他会一直举着,举到夜色彻底淹没一切,举到冰雪落满他的肩头。

一种令人窒息的、温柔的固执。他微微颔首,像是完成了今日最重要的仪轨。然后,

就在我准备转身关门,结束这场日复一日的荒谬对峙时,他的动作有了变化。

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离开。他的手指抬起,落在藏袍厚重的束带上。

那是一个缓慢而 deliberate 的动作,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庄重,

甚至是一丝……决绝?暮色此刻已浓得化不开,只有屋里漏出的微弱灯光,

在他深色的袍子和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。我顿住脚步,心头莫名一紧,

某种荒谬的预感攫住了我。袍襟被他轻轻解开,然后向两侧褪去,露出里面深色的衬衣。

高原夜晚的寒气瞬间涌入他敞开的怀抱,但他恍若未觉。他的手指移到腰间,

撩起了衬衣的下摆。一片古铜色的皮肤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,紧实、光滑,

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然后,我的目光凝固了。在他的左侧腰腹之间,皮肤上有一块印记。

那绝不是普通的胎记或疤痕。它的轮廓奇异而熟悉,像一枚扭曲的古老符文,

又像一株燃烧的、冻结的火焰。暗红的色泽,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,线条盘绕纠缠,

构成一种极具辨识度的、复杂而诡异的图案。我的呼吸骤然停止。

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然后又猛地抛向高空。不可能。绝对不可能。

我实验室里那份失踪的、编号AX-7的极端嗜盐古菌样本,

无数个时辰、每一个扭结和分叉都刻进了我脑髓里的微观图像……与眼前他腰间的这个印记,

一模一样。分毫不差。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。风停了,远处隐约的狗吠消失了,

连我自己的血液流动声都听不见。只有眼前这个荒谬绝伦、骇人至极的图案,

在昏暗中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微光。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。后退一步,

撞开了半掩的门,几乎是踉跄着扑回屋里那张临时工作台。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,

几乎无法操作。他沉默地站在门外,保持着那个袒露的姿势,目光如影随形,

沉静地看着我失魂落魄的举动。打开便携式低温冷藏箱,

取出最后一份备份样本的玻片——谢天谢地我还有一份备份。指尖冰凉得不听使唤,

好几次才将玻片准确安置在微型基因测序仪的载物台上。咔哒一声轻响,

仪器发出微弱的运行嗡鸣。屏幕亮起,进度条缓慢地、折磨人地向前爬行。

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,又猛地转向门口的他。他依旧站在那里,藏袍敞开着,

腰间的印记在灯光和夜色交界处若隐若现,像一个沉默的、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嘲讽。

酥油茶的热气还在桌上袅袅升腾,那股特殊的气味混合着老旧经书的味道,钻进我的鼻腔,

搅得我胃里翻江倒海。科学。数据。证据。DNA。我的信仰,

我构建了三十年的认知世界的基石,在此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测序仪发出“嘀”一声轻响,提示分析完成。我猛地扭回头,视线撞在屏幕上。

数据流瀑布般刷新,最终定格。在样本来源匹配分析的結果栏里,

只有一行冷冰冰的、毫无情绪的白字,像一颗子弹,

精准地射穿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怀疑:「匹配度100%,样本源自您自身。」

…………时间、空间、逻辑、因果……一切构成现实感的东西在我脚下轰然坍塌,

碎成无法拼凑的粉末。我抬起头,目光穿过敞开的门,再次落在他腰间的那个印记上。

冰冷的仪器结论,和他皮肤上那片灼眼的真实,在我的视网膜上重叠、燃烧。

我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那个我坚信不疑的世界,

正以一种无比残酷又无比神奇的方式,在我眼前分崩离析。他缓缓拉拢藏袍,系好束带,

动作依旧平稳得可怕。他的目光深不见底,静静地承接了我全部的崩溃和骇异。然后,

他再次用那种平直而古老的语调,轻声开口:“现在,您相信了吗?”屏幕上的那行字,

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。「匹配度100%,样本源自您自身。」呼吸停滞了。

实验室的恒温系统似乎瞬间失效,一股冰寒从尾椎骨窜起,炸开在头皮,

而另一股滚烫的羞耻和骇异却从胸腔里爆燃,***两重天,撕扯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。自身?

这怎么可能?那样本是古菌,是极端环境下的微生物,

是从干涸盐湖深处岩芯里提取出的、存在于亿万年前的古老生命印记!它是一段基因序列,

一段信息,一种……死物。而我是活生生的人。我的DNA,我的组织样本,怎么会,

怎么可能,与那枚丢失的、诡异的古菌样本百分百匹配?荒谬。

比他说的一切前世今生、***回更荒谬一万倍!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,

疼痛带来一丝虚幻的清醒。是仪器故障?样本污染?对,一定是这样。这简陋的高原环境,

颠簸的运输,卓玛家偶尔飘进的烟尘……任何微小的干扰都可能导致测序错误。我猛地抬手,

想要重启仪器,想要重新校验,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,几次擦过冰冷的按键,

都无法准确按下。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。我倏地抬头。桑吉已经整理好了藏袍,

束带一丝不苟,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袒露从未发生。他依旧站在那片浓稠的夜色里,

身后是藏南无边无际的、缀满星子的苍穹。屋内的灯光只够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,

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,依旧沉静,甚至带着一丝……了然?他看我的眼神,

像在看一个终于撞见了真相、却吓得魂不附体的孩子。那种眼神刺痛了我。“你做了什么?

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,挤出喉咙,“你对我的样本做了什么手脚?”他微微偏头,

似乎在理解我话语里的指控,然后,极轻地摇了一下头。“因果自证,无需手脚。

”“那这到底是什么?!”我几乎是在嘶吼,指向屏幕,又猛地指向他的腰间,

尽管那里已被厚厚的藏袍覆盖,“这个……这个图案!为什么会在你身上?

为什么我的仪器会说它是我?!”我的思维一片混乱,科学训练出的逻辑链条寸寸断裂,

只剩下本能的、基于恐惧的质问。他向前迈了一步,跨过了门槛,

走进了灯光勉强照耀的范围。酥油茶的热气在他和我们之间氤氲,

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、象征着他背后那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的气味。“它是印记。

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,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,“是债的锚点,是未尽的缘,

是跨越时间的……凭证。”“凭证?”我抓住这个词,像抓住一根稻草,

尽管它听起来如此虚妄,“什么凭证?证明你那个荒谬的故事?证明我……‘前世’杀了你?

”最后几个字,我说得异常艰难,充满了讥讽,却又带着自己都无法忽视的颤抖。

“不是故事。”他注视着我,目光如有实质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,“是发生过的事实。

您手中的仪器,您所信奉的‘证据’,此刻不是在向您诉说吗?”他顿了顿,接下来的话,

每一个字都像锤子,砸在我认知的基座上。“您寻找的,一直在您之中。您丢失的,

从未真正离开。”我踉跄着后退,脊背撞在冰冷的工作台上,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抗议。

他说的话像谶语,像诅咒,配上屏幕上那行该死的字,构成一个将我牢牢困住的闭环。

科学在此刻背叛了我。或者,是我一直以来对科学的理解,狭隘得可笑?不。我不能接受。

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。样本,仪器,或者……他。他一定用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,催眠?

致幻剂?我猛地吸了吸鼻子,空气里只有酥油茶和经书的味道。“我不信。”我咬牙切齿,

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,“我会找出原因。一定会。”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抗拒,

只是再次微微颔首。“智慧需要时间沉淀。恐慌遮蔽不了真相太久。”他转身,

似乎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。“等等!”我脱口而出。他停住脚步,回身看我。

我有一千个问题堵在喉咙口:你到底是谁?你怎么知道我的样本?你对我做了什么?

这个印记究竟是什么?……但最终,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,

挤出一句:“那份丢失的原始样本……在哪里?”他沉默地看着我,片刻后,

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然后又指了指我。“无处不在。”他说。说完,他不再停留,

转身融入了门外的夜色,脚步声很快被旷野的风声吞没。我僵立在原地,许久没有动弹。

直到卓玛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。“央金博士?

”她担忧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满屋的狼藉,“您……没事吧?桑吉他……”“卓玛,

”我打断她,声音沙哑,“你认识桑吉,对不对?他到底是什么人?他从哪里来?

”卓玛的脸上掠过一丝敬畏和犹豫,***粗糙的手。“桑吉……他是山里的人。很少下来。

老人们说,他有些……不一样。能看见很远的东西,记得很久以前的事。”她压低了声音,

“有人说,他是某位***的转世,但因为一些牵绊,一直没有坐床……”转世?牵绊?

我的头更痛了。“他以前也这样吗?总是找人……说什么前世欠债?”我追问。

卓玛摇摇头:“不,桑吉很少说话。他以前只是偶尔来村里换些盐巴茶叶,总是独来独往。

是最近……才频繁来找您的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从您来的那天起,他好像就注意到了。

”从我来的那天起。所以,不是随机挑选。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。我谢过卓玛,

借口需要休息,关上了门。世界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下屏幕那行字还在灼烧,

和桌上那壶逐渐冷却的酥油茶散发着的、令人不安的气息。那一夜,我彻夜未眠。

电脑屏幕上反复滚动着AX-7样本的数据和刚刚那荒谬的测序结果。

我检查了仪器的每一个连接,复核了每一步操作流程,

甚至重新提取了自己的口腔黏膜细胞做了对比。结果依旧。100%匹配。

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,横亘在我的世界里。后半夜,高原的气温骤降,

狂风卷着沙粒拍打窗户。我裹紧毯子,目光却无法从窗外那片黑暗中移开。桑吉消失的方向,

是连绵的、沉默的雪山,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。他去了哪里?住在什么样的地方?

为什么独独缠上我?“前世杀他”……这个念头第一次不再仅仅是荒诞的呓语,

而是裹挟着那100%的匹配度,带来一种冰冷的、实质性的恐惧。

如果……如果那不仅仅是比喻呢?如果“杀”是某种……生物学上的事实?

某种基因层面的吞噬、融合、或者……污染?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。不,这更疯狂了。

我必须找到那份丢失的原始样本。只有拿到它,重新分析,才能打破这个诡异的闭环。

如果样本不在他那里,又会在哪里?他说“无处不在”……天快亮时,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,

梦里全是扭曲的、燃烧的符文和桑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接下来的几天,

桑吉依旧准时在黄昏出现。酥油茶,经书,沉默的注视。但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,

用科学的傲慢轻易打发他。每一次看到他沉稳的步伐,每一次接过那滚烫的铜壶,

我都会想起他腰间那个与我丢失样本一模一样的印记,想起屏幕上那行该死的字。

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。他的藏袍很旧,但清洗得干净,边角磨损处被细心地缝合过。

他手指关节粗大,有劳作的痕迹,但指甲修剪整齐。他诵经时的语调有一种奇异的韵律,

不像寺庙里***的吟唱,更古老,更……个人化。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,

不再总是沉默离开。有时会在我接过茶壶时,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着我,

说一些依旧难以理解,却不再让我立刻反驳的话。“风记得每一粒沙的旅程。

”他看着窗外卷起的旋风。“石头里的纹路,是山写下的记忆。

”他摩挲着门边一块普通的砾石。他的话像是谜语,

指向一个万物有灵、一切相互关联的世界观,

与我受训所在的还原论、机械论的科学体系格格不入。而我,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,

一边继续我的野外采样工作——收集冰川融水、土壤、甚至空气微粒,

试图找到任何可能与AX-7或桑吉印记相关的线索,

一边试图从他那些碎片化的话语里拼凑真相。我甚至开始偷偷记录他的声音,

拍摄他远去的背影(他拒绝正面拍照),

分析他带来的酥油茶的成分——一切我能想到的科学手段。结果一无所获。他就是他,

茶就是茶。除了那该死的印记和测序结果,他的一切似乎都“正常”得令人绝望。

直到一周后,一个意外的发现。

那天我在分析前几天从桑吉出现方向的一片风化岩层采集的样本。显微镜下,

一片普通的砂岩薄片里,我猛地注意到几个极微小的、结构异常的晶体夹杂物。
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那结构……虽然微小模糊,

但那种扭曲的、火焰般的形态特征……我立刻调用AX-7样本的图像数据库进行模式比对。

相似度65%。不算高,但足以让我血液沸腾。这不是巧合!这片区域,

桑吉经常活动的区域,地质构造中可能存在与那印记、与AX-7样本相关的东西!

那天黄昏,当桑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暮色中时,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口。我背起采样包,

迎着他走去。他停下脚步,看着我全副武装的样子,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。

“带我去。”我喘着气,不是因为劳累,而是因为激动和紧张,“带我去你来的地方。

带我去看看……那些‘记得’的石头。”风卷起他的袍角,他沉默地看着我,目光深邃,

仿佛在评估我的决心,又像是在透过我,看某个久远的约定。许久,他缓缓地点了点头。

“好。”他没有问为什么,没有劝阻,只是转身,改变了方向,不再走向卓玛家的小屋,

而是领着我,走向那片吞噬了夕阳最后余晖的、苍茫的群山。我们的脚步踏在砾石和枯草上,

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海拔还在升高,呼吸变得困难,但他步伐依旧稳健。我跟在后面,

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,不仅仅是因为缺氧。我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,

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。但我知道,

我正在主动踏入那个我一直试图用科学去解构、去否定的神秘领域。科学的边界在哪里?

如果DNA都可以讲述如此超现实的故事,那么这个世界,

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我所不知道的规则?夜幕彻底降临,藏南的星空毫无遮拦地笼罩下来,

浩瀚,冰冷,璀璨得令人敬畏,也令人心生渺小。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巨川,横贯天际。

桑吉在一片背风的岩壁下停住脚步,指着上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。“那里。”他说,

“记忆沉睡的地方。”洞口不大,被几块坍塌的巨石半掩着,像是某种巨大野兽的巢穴入口,

散发出阴冷潮湿的气息,混合着某种极细微的、熟悉的咸腥味。我的神经骤然绷紧。

那味道……和我丢失的AX-7样本,以及桑吉腰间印记偶尔极淡散出的气息,一模一样。

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。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打开头灯,紧随其后。洞穴初极狭,才通人,

复行数十步,却豁然开朗。头灯的光柱划破黑暗,照亮了一个巨大的、不可思议的地下空间。

我僵在原地,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。眼前的一切,让屏幕上那100%的匹配度,

突然显得……微不足道起来。洞穴深处,并非想象中的黑暗死寂。头灯的光柱扫过,

首先攫住视线的,是光。并非出口的自然天光,而是一种……弥漫的、柔和的生物荧光。

幽蓝、惨绿、暗紫,如同被打翻的星河,涂抹在巨大穹顶和嶙峋石壁之上,

随着光线的移动微微流淌,变幻着难以言喻的诡谲图案。空气冰凉湿润,

带着更浓重的、属于AX-7样本和桑吉印记的那种特殊咸腥,几乎凝成实质,钻进鼻腔,

沉入肺叶。而更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,是这巨大洞窟本身的“构造”。它绝非天然形成。

目光所及,巨大的、蜿蜒的“肋骨”从两侧洞壁凸出,在空中交错,形成拱顶,

那些发光的苔藓或菌类就附着在这些“肋骨”上,照亮了这非自然的奇观。脚下并非岩石,

而是一种光滑、暗沉、略带弹性的材质,踩上去几乎无声。远处,

隐约可见更庞大的、难以名状的结构阴影——扭曲的管道,冻结的涡旋,

巨大而沉默的、如同器官般的囊状物……这根本不是一个山洞。这是一具残骸。

一具巨大到超乎想象的、不知沉寂了多少万年的生物的遗骸。我们,正站在它的胸腔之内。
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变成破碎的气音。头灯的光柱剧烈颤抖,

暴露了我无法抑制的战栗。桑吉站在我身旁,他的脸在幽暗的生物荧光下显得轮廓分明,

那双深眸里映照着这片诡丽的光海,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近乎哀伤的平静。

“祂的名字已不可念诵。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“胸腔”内产生轻微的回响,低沉而肃穆,

“是古老的守护者,也是……囚徒。”他转向我,目光沉静如古井水。“您丢失的,

是祂沉睡中逸散的一粒尘。您在我身上看到的,是祂留下的……最后的刻痕。”一粒尘?

刻痕?我猛地想起那份丢失的AX-7样本报告上的注释:极端嗜盐古菌,

推测可能存在于某种大型极端环境生物的共生或化石体系中……原来,

“大型极端环境生物”指的不是鲸鱼或深海巨怪,而是……这个?

这具埋藏在藏南冰川之下、山脉之中的……遗骸?而那份样本,

只是它身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?那桑吉腰间的印记……“刻痕……是什么意思?

”我艰难地吞咽,喉咙干涩得发疼,“它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和我……”“债,需要凭据。

”桑吉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时间彼岸传来,“伤害,会留下印记。

尤其是……当伤害源自最不该拿起刀的人。”他缓缓踱步,

走向洞窟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。那里的“地面”材质略有不同,颜色更深,微微下陷,

像一个巨大的、干涸的血池。周围散落着一些奇异的、非石非骨的结晶物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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