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了。
是被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吵醒的。
我躺在城南一间破庙的稻草堆上,身上盖着件捡来的、破了好几个洞的棉袄。阳光从破庙的屋顶窟窿里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。
我睁开眼,坐起来,伸了个懒腰。
浑身酸痛,但精神头,却前所未有的好。
昨晚从国库出来后,我没急着走,而是绕回定安侯府附近,找了个绝佳的位置,完完整整地看了一出好戏。
我看见禁军撞开大门,如狼似虎地冲进去。
我看见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爹,像条死狗一样被人从府里拖出来。
我看见我那位雍容华贵的娘,钗环散乱,哭天抢地,再没有半分贵夫人的体面。
我还看见了夜锦柔。她被人推搡着,摔倒在泥地里,沾了一身的污秽。她那张总是挂着完美笑容的脸,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、惊恐的表情。
真好看啊。
比她任何时候都好看。
我看得津津有味,直到天快亮了,才找了这么个地方,凑合着睡了一觉。
“听说了吗?摄政王府出大事了!”
“什么事啊?快说说!”
破庙外,几个挑着担子、准备进城卖菜的农夫正凑在一起,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地聊着。
我耳朵一动,翻了个身,继续装睡。
“还能是什么事?遭贼了呗!”一个声音说,“听说啊,昨晚有贼进了国库!国库啊!那可是咱们大胤的钱袋子!”
“我的老天爷!真的假的?国库都有人敢偷?”
“千真万确!我大舅的儿子的表姑爷,就在禁军里当差,今天早上当值的时候听说的!据说啊,摄政王气得当场就捏碎了一个玉杯!”
“那……那丢了多少东西啊?”
“这就奇怪了!”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声音,压得更低了,“说是什么都没丢!金子银子,一分没少!那些个宝贝,也都好端端地放着!”
“啊?那算哪门子遭贼?”
“谁知道呢?可禁军说了,国库的机关,被人动过!而且……而且摄政王好像丢了件什么顶要紧的私人物品!当场就下令封城,全城搜捕!现在城门口的盘查,严得跟什么似的!”
我躺在草堆里,嘴角无声地向上勾起。
效率挺高啊,萧无烬。
这么快就发现了。
不过,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,你动用全城的力量,想要找回来的东西,此刻,就躺在我这身破烂衣裳的怀里吧。
外面的议论声渐渐远去。
我坐起来,从怀里掏出那支木簪。
阳光下,这支簪子更显得朴实无华。我把它翻来覆去地看,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。
“阿烬”……
会是谁呢?
能让萧无烬这种人,把一支如此普通的簪子,看得比国库和自己的身家性命还重要。
想不通。
不过没关系。
总有一天,我会知道的。
而现在,我该考虑的是,怎么出城。
封城搜捕,对我来说,不算什么大事。我想走,这京城里,还没人拦得住我。
但问题是,我不想就这么走了。
我费了这么大劲,给你萧无烬送了份“大礼”,不亲眼看看你收礼后的反应,岂不是太亏了?
我把簪子重新贴身收好,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草屑。
我走到破庙门口,眯着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。
然后,我弯下腰,在地上抓了两把泥,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了抹。又把头发扯乱,把本就破烂的衣服,撕得更破了些。
很快,一个面黄肌瘦、衣衫褴褛的小乞丐,就新鲜出炉了。
我弓着背,缩着脖子,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破庙,汇入了进城的人流。
京城里,气氛果然不一样了。
街道上,巡逻的官兵多了三倍不止。每个路口,都设了关卡,盘查过往的行人。
城门口更是里三层外三层,围得水泄不通。
所有出城的人,都要被翻来覆去地搜身,连鞋底都不能放过。
我找了个墙角蹲下,一边装作瑟瑟发抖,一边冷眼观察着。
我看到几个想要混出城去的人,被官兵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,一顿毒打。
还看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,仗着是哪家权贵的,想要强闯,结果被一个领头的校尉,一刀劈了车辕,里面的人也被毫不客气地揪了出来。
看来,萧无烬是下了死命令了。
我心里,那股子病态的快感,又升腾起来。
你越是这样,就越是证明,我拿对了东西。
你越是愤怒,我就越是……开心啊。
我正看得起劲,忽然,人群一阵骚动。
“摄政王来了!”
“快让开!摄政王的车驾!”
我心里一动,抬起头。
只见远处,一队身穿黑色重甲的骑兵,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,簇拥着一辆玄色的马车,缓缓驶来。
马车所到之处,百姓纷纷跪倒在地,连头都不敢抬。
整个世界,仿佛都只剩下了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、沉闷的“哒哒”声。
这就是……萧无innt的排场吗?
我缩在墙角,把头埋得更低了。
不是因为怕,而是不想被他发现。
马车在城门口停下。
一只手,掀开了车帘。
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。
修长,骨节分明,白得像玉,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、让人心悸的力量感。
紧接着,一个人,从车上走了下来。
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蟒袍,腰间束着玉带。身形挺拔,如同一棵雪中的孤松。
他没有戴冠,一头乌黑的长发,只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着。
阳光照在他的脸上,却仿佛被他周身的寒气给冻住了,半点温度也无。
他的脸,俊美得不像凡人。眉如远山,目若寒星。鼻梁高挺,嘴唇很薄,抿成一条冷硬的线。
可就是这样一张堪称绝色的脸,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只有冰。
刺骨的冰。
他就是萧无烬。
我敢肯定,他比三个月前我见他的时候,更冷了。
那种冷,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,像是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冻结成冰。
他站在那里,只是扫了一眼,整个城门口,瞬间鸦雀无声。那些原本还嚣张跋扈的官兵,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,大气都不敢喘。
“搜得如何了?”
他开口了。
声音很好听,像冷玉相击,清越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那个校尉连滚带爬地跑过来,跪在他面前,“回……回王爷,还……还没有任何发现。”
萧无innt的目光,缓缓地从那些排队出城的人身上扫过。
那目光,不像是在看人。
像是在看……一群没有生命的、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。
当他的目光,快要扫到我这个方向时,我感到自己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我下意识地,把怀里的木簪,攥得更紧了。
就在这时,一个士兵,压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,从城楼上走了下来。
“王爷!抓到了一个昨夜当值的逃兵!”
萧无innt的目光,转了过去,落在了那个逃兵身上。
那个逃兵,已经吓得面无人色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“说。”萧无烬只说了一个字。
“王爷饶命!王爷饶命啊!”那个逃兵“噗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拼命地磕头,“卑职……卑职昨夜……确实是睡着了……可卑职什么都没看见,什么都没听见啊!求王爷饶了卑职这条狗命吧!”
萧无innt看着他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整个城门口,安静得能听到风声。
那个逃兵,渐渐地不哭了,也不求饶了。他只是抬起头,用一种极度恐惧的眼神,看着萧无烬。
终于,萧无烬动了。
他缓缓地,抬起了手。
然后,他说了一句,让在场所有人都如坠冰窟的话。
“既然什么都没看见,那这双眼睛,留着也没用了。”
“拖下去,挖了。”
他的声音,很平淡。
平淡得,就像是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一样。
“不——!”
那个逃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,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。腥臊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迅速蔓延开来。
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卫上前,一人一边,架起他的胳膊,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,把他往城墙根下拖。
“王爷饶命!我说!我说!我想起来了!”在被拖出几丈远后,那个逃兵终于崩溃了,发疯似的嘶吼起来,“我想起来了!昨晚……昨晚我好像……闻到了一股味道!”
萧无烬抬了抬手。
亲卫停下了脚步。
整个世界,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那个屁滚尿流的逃兵身上。
我缩在墙角,心里也“咯噔”一下。
味道?
我昨晚,身上留下了什么味道?
不可能。我每次“干活”,都会用特制的皂角洗澡,除去一切可能留下的气味。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。
萧无innt转过身,一步一步,缓缓地走到那个逃兵面前。
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。
“什么味道?”他的声音,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是……是橘子!”那个逃兵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语无伦次地喊道,“对!就是橘子!一股很清新的橘子味!就在丑时三刻左右,那股味道飘过来,很淡,一下子就没了!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闻错了……”
橘子?
我浑身一僵。
我的脑子里,“轰”的一声。
昨晚,在侯府前厅,我……吃了一个橘子。
而且,我把橘子皮,随手扔了。
不。不对。
我明明记得,我把它扔进了火盆里。
难道……
我猛地想起来,在扔之前,我用手,把那块橘子皮,捏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