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，云津市的雨好像永远不会停。

十年后，他站在世界之巅，聚光灯比太阳还要刺眼。

他说，他奋斗十年，不是为了征服世界，而是为了让世界配得上我。

全世界都以为这是一个穷小子攀上枝头，对富家千金的感恩告白。

他们把我们的故事编成了一千个版本，每一个版本里，我都是那个点石成金的仙女，是慧眼识珠的伯乐。

他们都说错了。

他们不知道，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，我走向的不是一个天才，也不是未来的世界首富。

我只是走向桥洞下，一双比雨水更冰冷的眼睛。

那时候，我只想用我身上仅有的一点温度，去暖一暖那双眼睛。

我以为我捡回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，却不知道，我带回家的，是整个世界的未来。

而他要的，自始至终，只有我。

云津市的秋天，雨水特别多。

一下就是半个月，不见停。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，墙角好像都能拧出水来。

我打着一把掉了漆的旧伞，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。雨点子砸在伞面上，噼里啪啦的，像炒豆子。风一刮，半边身子都湿了。

今天打工的咖啡店老板娘说，生意不好，明天开始不用我去了。

我捏着口袋里那几张湿乎乎的零钱，心里也跟这天气一样，阴沉沉的。

路过环城大桥的时候，我习惯性地往桥洞下看了一眼。

桥洞里头黑乎乎的，堆着些破烂纸箱和塑料布，是附近流浪汉的窝。平时我都是快步走过，有点怕。

今天不知道怎么了，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。

雨太大了，哗啦啦的，像天上破了个大洞。就在那一片水声里，我好像听见了一点别的动静。

很轻。

像是小猫在叫，又像是受伤的小狗在哼哼。

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把伞往里探了探，往桥洞里头走。

越往里走，那股子霉味和馊味就越重。我踩着一滩一滩的积水，水花溅在裤腿上，冰凉。

借着远处路灯透过来的一点昏黄的光，我看见了。

在最里头的角落，缩着一个人影。

不是我以为的那些脸熟的流浪汉大爷。是个少年。

他蜷在那儿，一动不动，浑身都是泥。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，看不清长相。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，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。

空气里除了霉味，还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。

是血。
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
“喂？”我小声喊了一句。

他没动。

我壮着胆子，又往前走了两步。蹲下身，把手机电筒打开，光束晃晃悠悠地照过去。

这一照，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
他的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，还在渗血。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。露出来的手腕上，全是擦伤和瘀青。整个人像是刚从什么泥潭血地里滚出来一样。

他好像是感觉到了光，眼皮动了动，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。

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。

没有光，黑沉沉的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。里面没有惊慌，也没有求救，只有一种……野兽受伤后，对着靠近的一切活物所抱有的，最原始的警惕和攻击性。

他盯着我，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、像野猫护食一样的“嗬嗬”声。

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，手一抖，手机差点掉进水里。

换作平时，我肯定扭头就跑了。

可那天，雨真的太大了。风吹得桥洞呜呜地响，像鬼哭。我看着他那双眼睛，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那只被抛弃的小黑猫。也是在下雨天，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。

我站起身，雨水顺着伞的边缘往下流，形成一道水帘。

“你……要不要跟我走？”我问。

声音出口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我疯了。我一个月生活费就那么点，自己都快养不活了，还要捡个人回家？

他没说话，只是看着我。眼神里的警惕一点没少。

我叹了口气，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。

“算了。”我说完，转身就想走。

刚迈出一步，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。咳得很厉害，撕心裂肺的，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
我停住了。

回头看他。他咳得弓起了背，像一只被煮熟的虾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

口袋里那几十块钱好像在发烫。

我走回去，把伞放在他身边，尽量让伞能遮住他。

“你在这儿等着，别动。”

我冲进雨里，跑到街对面的小药店，花掉了身上大部分钱，买了一盒感冒药，一卷纱布，还有一瓶消毒酒精。

回来的时候，他还在原地。

姿势都没变。

我把药塞进他怀里，又把剩下的十几块钱塞进他破烂的口袋。

“自己处理一下吧。”我低声说，“我走了。”

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。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。

我走出桥洞，重新撑开伞，汇入雨幕里。走了十几步，心里那股劲儿还是过不去。

雨点砸在脸上，冰凉。

我想，如果我走了，他今晚可能会死在这里。

就因为发烧，或者伤口感染。

我停下脚步，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。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。

最后，我一咬牙，转身跑了回去。

他看到我回来，黑沉沉的眼睛里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诧异。

我走到他面前，把伞往他那边又推了推。

“算了。”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，说，“你跟我回家吧。”

他还是不说话。

我有点不耐烦了，也顾不上怕了。

“你走不走？不走我真走了！”

他沉默地看着我，然后，在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，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，撑着湿漉漉的墙，慢慢地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
他很高，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。

但他太瘦了，站起来的时候，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竹竿。

他没看我，只是往前走。走得很慢，一步一晃。

我赶紧跟上去，把伞举到他头顶。

我们就这样，一前一后，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
我不知道我带回家的会是什么。

一个麻烦。

一个累赘。

或者，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。

但那一刻，我什么都没想。我只是觉得，这雨太冷了。我得带他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