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出租屋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。
又小又破,一个月三百块钱的租金。
楼道里堆满了杂物,灯泡是声控的,时灵时不灵。我得用力跺一脚,那昏黄的灯光才会“啪”地亮起来,照亮一小片地方,然后又很快熄灭。
我领着他上楼。
他在我身后,走得很安静,几乎没有声音。要不是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潮湿的、混着血腥味的气息,我几乎要以为身后没有人。
到了三楼,我掏出钥匙开门。
门轴“吱呀”一声,像是老人的呻吟。
屋子很小,一眼就能望到头。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个衣柜,就是全部的家当。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卫生间。
我把他让进来,关上门。
屋里顿时显得更拥挤了。
他站在门口,一动不动,像一尊泥塑的雕像。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,很快就积了一小滩。
“你……先把衣服脱了。”我指了指卫生间,“去洗个澡。”
他没动,还是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。
我有点没辙。
“你再不洗,伤口会发炎的。”我把声音放缓了一点,“发炎了会发烧,会死人的。”
“死人”两个字好像触动了他。他看了看卫生间,又看了看我,终于迈开了步子。
他走进那个狭小的空间。我把门给他带上。
很快,里头传来了花洒的声音。哗啦啦的。
我松了一口气,一屁股坐在床沿上。浑身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,又冷又黏,难受得紧。
我这才开始打量自己的处境。
屋子就这么大,一张床。今晚怎么睡?
我看着那摊泥水,叹了口气,找了块抹布,跪在地上擦干净。
卫生间的水声停了。
我站起来,有点紧张。
我没给他准备换洗的衣服。我一个女生的衣服,他肯定穿不了。而且我也没有男士的衣服。
门开了。
他走了出来。
我愣住了。
他没穿衣服。就那么赤裸着上身,下半身围着我那块洗得发白的旧浴巾。
热水冲刷过后,他脸上的泥污和血迹都干净了。露出的那张脸,棱角分明,鼻梁很高,嘴唇很薄。
比我想象的要好看。
但也更吓人了。
他身上全是伤。新的,旧的,纵横交错。胸口有一道长长的疤,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。肩膀上,后背上,都是青紫的瘀伤。
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小混混打架能造成的伤。
我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同情心,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恐惧给淹没了。
我到底捡了个什么人回来?
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惊恐。他走到桌子边,拿起我买回来的那瓶消毒酒精和纱布。
他拧开瓶盖,直接把酒精往手臂上一道最深的伤口上倒。
“嘶——”
酒精接触伤口的瞬间,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。
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面无表情地,拿起纱布,笨拙地给自己包扎。
他好像习惯了这种疼痛。
我看着他,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。恐惧,同情,还有一点点……说不清的酸楚。
“我来吧。”我说。
他动作一顿,抬眼看我。
我走过去,从他手里拿过酒精棉球。
“你坐下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在桌子前的凳子上坐下了。
他的背对着我。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背上那些交错的伤痕。有些已经结了痂,变成了深褐色的印记。有些还是新鲜的,红肿着。
我的手有点抖。
我用棉球蘸了酒精,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背上的一处伤口。
我的动作很轻。
他却还是绷紧了身体,像一只随时准备弹起来攻击的豹子。
“别动。”我轻声说,“会有点疼,你忍一下。”
他没出声,但身体慢慢放松了一点。
屋子里很安静。只有酒精棉球擦过皮肤的细微声响。
他的头发还在滴水,水珠落在他的肩膀上,然后顺着肌肉的线条滑下去。
我给他处理完背上的伤,又绕到他身前,处理他胳膊和胸前的。
离得近了,我才发现他真的很高,即使坐着,也比我高出不少。他的呼吸很轻,带着一股沐浴露的清香,掩盖了那股血腥味。
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,我直起腰,松了口气。
“好了。”
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纱布,然后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
那一眼很复杂。
不像之前那么野,那么有攻击性。但也没有感激。就是……很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然后他站起来,走到墙角,那个最阴暗的角落,蜷缩着坐了下来。
像他在桥洞里时一样。
把自己缩成一团,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。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有点好笑。我费了这么大劲,把他弄回来,洗干净,包扎好。结果他还是把我当成洪水猛兽。
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。
咕噜噜的。
我这才想起来,我晚饭还没吃。打工回来,钱也花光了。
我翻了翻柜子,在最底下,找到了最后一包泡面。
是我留着明天当早饭的。
我烧了水,把面泡上。屋子里很快就充满了泡面廉价的香味。
我端着泡面碗,坐在床沿。热气熏得我眼睛有点涩。
我刚要动筷子,角落里的那个人,动了。
他抬起头,看着我手里的泡面碗。
他没说话。
但他咽口水的声音,在这安静的小屋里,格外清晰。